京城。
民国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来的更早一些。
当第一朵雪花飘落的时候,京城饭店当中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地下锅炉房已经开始烧煤,全套的法兰西供暖系统十分完善,墙壁上挂着的铜铸串管发出丝丝拉拉的轻微响动,却是水蒸汽循环带来了热量,房间中暖烘烘的。
然而,此时的朱沅芷却感受不到暖意。
虽是灯火通明,却只有佳人伴孤灯。
佳人此时脱下白罗袜,赤脚踩在绛红色饰有云龙纹的宁夏地毯上,十成新的柔软使得脚心有痒痒的舒适感,不愧是地毯中的“官窑”,的确有皇家气象。
只是掀开这皇家气象的表层,能看到的却更像是一份陪葬品。
一串依稀隐约的纤美脚印,通向了多彩玻璃窗前。
外面静悄悄的,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京城饭店门口有全副武装的辫子兵在警戒值守,腆胸迭肚,颇有一些威武,却不知自己随时都会沦为殉葬人。
朱沅芷看向窗外,一双剪蔷秋水的凤目灼灼其华,却不知内心在想些什么。
只在背后看时,身形窈窕婀娜得令人目眩神迷,长发没有扎起,披向背心,只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
似有烟霞轻笼,却非尘世中人……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紫禁城中的溥儁派宫中太监送来一套武英殿精抄本的《四海升平》,是清宫珍藏的升平署戏本之一,十分稀有,也确实是很合朱沅芷的胃口。
九九成,稀罕物……
所以,一般人都认为,这位曾经的大阿哥溥儁、即将登基的保庆皇帝,真的很会。
这还没入宫呢,就已经用上拍婆子的好手段了。
但是,在朱沅芷打开抄本之后,却发现了夹藏其中的一封信,是溥儁亲笔写的。
内容属实是严重出乎朱沅芷的意料之外。
本以为是搞一搞小情调,实际却是步步惊心的提醒。
溥儁明白无误的告诉朱沅芷,自己填补宣统小皇帝的生态位,完全是被逼无奈之举,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能是任人摆布的傀儡,所谓九五之尊,那都是水中花、镜中花。
而且张勋复辟表面上看是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实际却是冢中枯骨,不得人心,失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溥儁的下场肯定不会太好,极大可能会变成背锅侠。
至于在这个时候纳朱沅芷作为贵妃,也绝非出自本意,因为他身边并不缺女人,特别是目前的妻子才是大草原最美丽的格格,属实没有必要再作非分之想。更不用说才不配位,必有祸殃,他溥儁自知既没有当皇帝的能力,也没有娶天下第一美人的运道。
之所以会有这次闹剧,却是因为张勋对于关东韩老实无可奈何,又忍无可忍,才想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计策。
而这个“李”,就是她朱沅芷!
张勋是为了引诱关东韩老实上钩,才特地让她朱沅芷进京,所以才会有在火车站台上的大鸣大放,大操大办。
最主要的是,溥儁还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在距离京城饭店三里之外的太庙,定武军已经布置了一处火炮阵地,安排有六十门各口径火炮,而炮口则正是对准的京城饭店。
只要关东韩老实在京城饭店露头,那么铺天盖地的炮弹将会倾泻而来,毫不留情,玉石皆焚。
张勋不惜拿整个京城饭店作为韩老实的陪葬,包括数量不少的丫鬟仆妇、定武军兵士——同时,也包括她朱沅芷!
所以,溥儁在信中郑重提醒朱沅芷,一定要想办法尽快逃离京城饭店,越快越好,迟则生变,须知炮火无情, 在京城饭店当中会有很大的危险……
却说朱沅芷读完了溥儁写来的密信之后,当场就撕得粉碎之后冲进下水道了。
不得不说,溥儁确实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本分人,只是阴差阳错之下,被架在了火上烤。
这次来信提醒朱沅芷,其实是冒着一定风险的,溥儁完全可以袖手旁观,那炮火再猛烈,也不可能波及到紫禁城。而且这可不是垂涎朱沅芷的美貌,上杆子当舔狗,纯属是不忍心一个红粉佳人就这么被殉葬。
但是,朱沅芷看了密信,得知现状之后,却也是无计可施。
只能说不会稀里糊涂的被蒙在鼓中,就算死也能死个明白。
逃离京城饭店,谈何容易。
任何智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白扯白。
且不说外面看守严密的辫子兵,单说京城饭店里面的这些丫鬟仆妇,就不好整。甚至不要说逃离京城饭店,就是这个套间的门都出不去。
满世界嚷嚷,告诉辫子兵与仆妇,说可能接下来会有数十门大炮要猛猛轰京城饭店?说咱们大家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中的“代价”,是张勋特地给关东韩老实准备的陪葬品?
这话题属实是过于离奇,哪哪都不着边际,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只能认为这位红粉佳人,是患上了婚前恐惧症,不想进宫,所以在这里编瞎话。
所以,没辙!
只是,朱沅芷却对韩老实有些感兴趣,很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值得被张勋如此对待,竟然用数十门大炮轰京城饭店。
这可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了。
不过,韩老实具体是什么样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朱沅芷却能知道两点:
第一,韩老实是个大色狼。
第二,韩老实是个老流氓。
道理很简单,张勋既然有针对性设下这个陷阱,那就意味着韩老实只要听到有大美人进京住进京城饭店,就必然会顾头不顾腚的前来扯犊子。
简直是龌龊至极。
要说不是色中饿鬼,谁信呐?
再一个,张勋本身是一个大军阀,而能让张勋如此对待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绝对也是一个大军阀。两人这属实是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给这样的老登当陪葬,那岂不是亏到家了?
但是,现在又没有什么办法。
呸呸呸,都怨韩老实这个老登,才遭受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你说这老登不在关东睡热炕头,跑京城来嘚瑟啥呢?
于是,朱沅芷现在是又气又急。
着急就会上火。
所以,朱沅芷坐在马桶上淅淅沥沥之后,回头就这么一瞅——
焦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