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侠出宫后,没有直接去刑部衙门,而是先回府,这个案子不好办,他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他决定回家拿上书本,去国子监上课。
燕侠是国子监的学生,只是他一个月里也上不了几天课,因此,他入国子监五年,还没能升级。
大雍朝的国子监仿效前朝,设立四厅六堂。
学生进入国子监,按照成绩分为三等,如果修习完《四书》便可进入初级三堂,学制一年半,之后经过考试,合格者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学习,学制还是一年半,之后再次经过考试,经史皆通,文理俱优者,便可进入国子监的最高班级率性堂了,率性堂采用学分制,学生修满学分便可毕业。
进士为甲科,监生为乙科,虽然监生毕业后也可入仕,但是朝堂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则,那些从各地优选出来的监生想要谋取好前程,大多会在成为监生之后参加科举,以进士的身份入仕。
但是,对于燕侠这样的勋贵子弟,以及在京质子而言,他们是不会多此一举参加科举的。
质子们会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国子监甚至为这些质子和勋贵们专门开了一个少年班,他们多是五六岁入学,一边玩一边学,十五岁后免试进入国子监的初级三堂中的正义堂。
国子监对他们的要求很低,别人考核的是考试成绩,他们则是出勤。
他们每出勤一天,便会在考勤本对应的名字下画一个红圈,一年半的正义堂、一年半的修道堂,加在一起是三年,这三年里,只要他们积满七百个红圈,便可免试升入率性堂。
普通监生想要从率性堂毕业需要考试,考试后还要实习,而他们依然是画圈,只要红圈达到一定数量,他们便从国子监毕业了。
质子们可以继续留在国子监混日子(不用画圈,也不用考试,就是纯混),勋贵子弟们则可以去六部和大理寺等衙门谋个正儿八经的官职,而不是让自家老爹在五城兵马司或者旗手卫里给安排个低品武职,而本来有荫封的前程会更好,而不会像普通监生那样,到死也只是个四五品。
也就是说,对于勋贵子弟而言,国子监相当于镀金。
而他们只要在国子监画够红圈,就会有一份好前程在等着他们。
然而这七百个红圈,对于燕侠而言却难于登天。
今年是他在国子监的第六年,也只攒了二百多个红圈,也就是说,按照这个频率,别说毕业了,他想升入率性堂,也还要十二年!
然而,没有人敢嘲笑他,上一个嘲笑他的人,已经被挂在了国子监门前的大树上。
燕侠回到府里便开始找他的书本,卫国公府现在只住着他们一家五口,别看住得宽敞,可是书房却只有两间。
一间是国公夫人余氏的,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账房,余夫人每天在这里看账本,发号施令,偶尔还会打打马吊,推推牌九。
而另一间,则是那父子三人的,当然,等到小十六长大一些,这间书房便是父子四人的。
燕侠很少在家,卫国公年纪越大便越不爱读书,因此,目前使用这间书房最多的,是九岁的燕十一。
燕十一正在国子监读书,以他的年纪,六年后便可升入正义堂,如果燕侠不能在六年内升入修道堂,便会和燕十一同班。
因此,为了能和大哥成为同班同学,燕十一每天都会做功课,因为少年班能否升入正义堂的标准便是每天布置的功课,每个月超过十天不写功课,就会记入考评,记入考评的次数多了,便不能从少年班毕业。
其实这就是吓唬小孩的,少年班的夫子们巴不得到了岁数就把他们全都打发走,一群熊孩子,谁想留他们啊。
燕十一信以为真,每天都会用心做功课。
这个时辰,燕十一已经去上学,书房里空无一人,燕侠找齐自己的书本,便准备去国子监画红圈。
刚刚走出书房,迎面便撞上了余夫人。
“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世子爷这是要去上学啊。”
燕侠头疼,怎么就碰到老娘了呢。
“是,去上学,否则就要和小十一做同窗了。”
余夫人笑靥如花:“反正你也凑不够那七百个红圈,索性就别管那个了,你好不容易回家来,陪娘说说话。”
燕侠:我娘真是我求学路上的绊脚石。
最后,燕侠万般不愿地放下书本,进了余夫人的书房。
余夫人把桌上还没收拾的叶子牌推到一边,胳膊肘拄在桌上,托着腮,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啧啧啧,我儿子人高马大,还一表人才,我可真会生,恭喜你,你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燕侠一脸的生无可恋:“上一次您自夸自擂是姑婆要来京城的时候,您说给我订下了一个媳妇,正在来的路上,还说您老人家生出我这么优秀的儿子,劳苦功高,所以看在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功的份上,我最好不要拒绝这门亲事。”
他故意提起死去的姑婆,果然,余夫人眼里的星星没有了。
表小姐尸骨未寒,她却又想给儿子订亲了。
说不愧疚那是假的。
可这也不能怪她啊,首先,她可没让姑婆带孙女进京,是姑婆上路之后才通知她的,其次,表小姐是朱玉害死的,而她的儿子,为了给表小姐报仇,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有愧,也清了。
这个臭小子,就是故意的,想要堵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
好险,差一点就上当了。
余夫人翻个白眼,所以说,养儿子干啥,就会气人,如果有个女儿该有多好。
那软软糯糯的小闺女,唉,她是生不出来了,只能指望儿媳妇了。
“臭小子,我和你说,那天皇后娘娘问起你的亲事,你猜怎么着,她提起了梁王府的那位大郡主,原来大郡主和你同龄呢。”
燕侠蹙起眉头,他忽然想起朱玉发疯时喊出的那个名字。
赵云暖!
“你们怎么会提到大郡主?”他问道。
余夫人眼里又有了星星,往常提起那些闺秀时,这臭小子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转身就走,和现在完全不同。
这小子该不会早就对人家有意思了吧?
“打死你也不会相信,早前乔贵妃不知怎的说动了丽太妃,盘算着要把大郡主指给朱玉那个死太监呢,皇上没有答应,这不朱玉死了吗,又被朱家除族,皇后娘娘没有顾忌了,便把这事和我说了,咱家和梁王府毕竟沾着亲。”
皇后娘娘尚未进宫时,便和余夫人是闺中密友,手帕交,而现在,两人虽然身份有了改变,可余夫人还是皇后娘娘唯一谈得来的朋友。
燕侠恍然大悟,难怪朱玉发疯时还要叫嚷着赵云暖的名字,原来背后还有过这种算计,皇帝之所以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可能还是因为朱玉被阉了吧,如果丽太妃和乔贵妃早在朱玉被阉之前提起这门亲事,皇帝是不是真的会答应?
想到这里,燕侠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气,他虽然从未见过赵云暖,可也听说过她的大名,朱玉那种垃圾,哪里配得上她?
“就凭那一窝子男盗女娼的宝庆侯府,竟然也敢肖想赵云暖,可恶!”
余夫人脑子转得飞快,哎哟,这臭小子竟然连人家的闺名也知道。
“如果让大郡主嫁到咱们家,你可愿意?”余夫人试探地问道。
燕侠一怔,冲口而出:“那怎么可能?”
余夫人叹了口气:“怎么就不可能了?皇后虽然没把话说透,可依我看,皇上是铁了心,想把大郡主弄到京城来做质子了。”
燕侠不可置信地瞪着余夫人:“做质子?她一个姑娘家做得哪门子质子?再说,梁王府的二公子不是已经在京城为质了吗?”
余夫人摇摇头:“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也不知今上是怎么想的,但是听皇后娘娘的意思,这事已是定了,不是朱玉,也会是其他人,总之,只等孝期一过,大郡主就要嫁到京城,所以......毕竟是亲戚吗,亲上加亲也不是不行,是吧,娘的好大儿?”
燕侠的嘴角抽了抽,只要她娘说出“娘的好大儿”,肯定没有好事。
“皇上忌惮梁王府,你让大郡主嫁到咱们家,不怕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余夫人冷哼:“咱们家一家子不学无术的大老粗,皇帝的眼中钉?咱们可不配,想当眼中钉,也至少要是冯家那样有权有势又有皇子女婿的。”
“阿娘,你说实话,除了亲上加亲,你是不是另有企图?”燕侠继续瞪着余夫人。
余夫人吼道:“你个臭小子,瞪着我做甚?我能有什么企图,还不是想要个能顶门立户又能生闺女的儿媳妇?你是不知道啊,那位老梁王妃不但生了一对龙凤胎,而且生过两个女儿,女儿肖母,咱们老燕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闺女。”
燕侠还在瞪她:“说实话!”
余夫人气得拍桌子:“臭小子,你是把阿娘当犯人审吗?”
看着儿子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她,余夫人叹气:“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就连朱玉那种人渣也敢肖想堂堂皇家郡主啊,你哪里比他差了,就算你在国子监读了五年也没能升上去,就算你在刑部几年都没赚过一两银子,就算你脸上有疤被毁容了,就算上次被魏老夫人伤到脑袋有点傻,就算......”
迎上儿子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余夫人终于心软了:“就算你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你也比朱玉强吧,和朱玉相比,他若是你畜生,你就是人。凭啥畜生都敢肖想的人,你这个人却不能呢?这不公平,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燕侠起身,抓起他的书本,转身便走。
余夫人在身后喊道:“你干啥去?”
燕侠:“我今天才知道我一无是处,长得丑读书差赚不到银子还有点傻,所以我很伤心,我要去静一静。”
余夫人......她说什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啊,这臭小子和谁学的,还静一静,你知道那个静字怎么写吗?
“没事,你不用自卑,能在正义堂读五年的,也只有你一个,就凭这点别人也比不上。”
燕侠:真是亲娘啊,若论捅刀子,比谁都狠。
燕侠抱着他的书本出府了,不过他也没有去国子监,不是他受了刺激大彻大悟,而是现在快晌午了。
国子监的红圈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他没被余夫人绊住,还是能赶上画圈的,可是现在,晚了,去了也白去,出勤本已经被锁起来了。
燕侠在府外站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
这个案子牵连甚大,最近这些天肯定少不了找他打听消息的,所以他还是不要去刑部了。
去哪里呢?
正在踌躇,忽然,有什么在他头顶飞过,燕侠下意识抬起头,便看到一只鹰飞了过去。
燕侠心中一动,他想起上一次给他送来重要情报的,也是一只鹰。
燕侠养过鹰,他懂鹰,这只鹰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这还是一只两岁左右的小鹰。
事情不会这么巧,更不会是两只差不多的鹰刚好被他遇到,所以,这应是同一只鹰。
燕侠没有迟疑,府门前的拴马桩上刚好拴着一匹马,不是他的马,却也是府里的,就是临时有人出去办事时骑的马。
燕侠把书本往门子怀里一扔:“替我收着!”
他飞快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追着那只鹰向前奔去。
内城不能纵马,好在那只鹰飞得并不快,似乎是在等着他,燕侠心中越发疑惑,但是他直觉这只鹰背后的那人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上一次也不会给他递消息。
他追着那只鹰,越走越远,出了内城,来到外城,又走出很远,终于,那只鹰飞到一座小楼前,小楼二楼的窗子打开着,那只鹰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