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入冬,清晨寒意袭人。
书房里,虞苏落下最后一笔,缓缓吐出一口气。
案上的书册被她理得整整齐齐,小小一册,背了三天,才勉强写全。
“青葵,准备车马,我要去趟墨香斋。”
青葵应声。忙不迭准备。
没多久,王府的马车穿过长街,停在墨香斋外。
虞苏掀开车帘,还未下车,鼻尖便嗅到一缕浓郁墨香。
书斋隔间,沈桓早已等候。
他一身月白长衫,身形颀长,五官分明,唇角噙着笑意。
一双眼睛看人时,仿佛所有一切心思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虞苏坐定,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我要在墨香录上登些东西,作为交换,我会给你无法拒绝的东西。”
沈桓被挑起了兴致,看着眼前女子,不由笑出声。
“王妃好大口气,诚然你是玄王妃,王府里奇珍异宝想来也不缺,可我沈桓,游历大江南北,读过的书、见过的人不少。能让我无法拒绝的东西……可不多。”
虞苏不紧不慢,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目光沉静。
她知道沈桓是什么人
放着好好的世家子不当,偏要靠着一间书斋做成了大燕最有声望的文士之一。
他是真正爱书、识书之人。
大燕安稳不过三十年。
先帝之前,中原四分五裂,动荡百年,许多典籍早已失传。
后世一些每个高中生都知道的文,在这里可能只是半卷孤本,连名字都没有听过。
这是她的财富,从前她不曾想靠这些赢得一些虚名。
不是她清高,而是无法解释,无法让人深究。
迫不得已之时才会拿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沈桓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唇角掀起一抹轻笑。
据他所知,小王妃从前不过是五品小官家的庶女,母亲更不过是一个歌姬。
要说能拿出什么让他无法拒绝的东西,沈桓是不信的。
见此,虞苏并不解释,轻挑了一下秀眉,“翻开看看。”
沈桓将信将疑,接过书册,语气客套:“那我便拭目以待。”
第一页,赫然便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的《师说》。
沈桓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里古籍也众多,看到第一篇时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
此篇他家中亦有,哪里为奇?
他耐着性子翻看第二篇。
同样是韩愈的。
《祭十二郎文》?
他微顿。
这篇他竟未曾读过。
再往下看看。
《永州八记》
《答司马谏议书》
《留侯论》
……
他翻得越快,心头越沉。
抬眸,正对上虞苏笑意吟吟的双眸。
他定了定神,艰难地将书册合上。
“王妃,方才,是我唐突了。”
沈桓声音清润,细听之下,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
“你想让我做什么?这些发表出去,天下读书人只怕都会感激王妃的慷慨。”沈桓道。
虞苏,“这只是交易的筹码,至于你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你也不要提及我。”
沈桓奇怪,“那你想交易什么?”
虞苏从袖中又缓缓拿出一本账册,“这本账册就问你敢不敢登?”
沈桓迟疑着接过,几行数字触目惊心。
越往后看,他神色越沉。
账册记载着,去年灾情期间,长公主如何从赈灾银两中层层抽走,甚至私开盐道、截留粮仓的详细记录。
远不如此,里面还有长公主其他偏门的赚钱法子,比如卖官。
沈桓盯着她,声音低沉:“这本账,你怎么不直接送到大理寺去?”
虞苏笑出声,“这天底下有谁敢处置长公主呢?就算是陛下也未必。
她早已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知了陆玄昭。
所谓夫妻,可不是一个人什么都扛着,全都憋在心里。
她没那么傻,有事就说,能解决的早解决,别等到最后处理不了,又得求他收拾烂摊子。
那样才是真的没脸。
阿月命悬一线那日,长公主府派人来请她过去。
那时她不知阿月性命垂危。
哪怕知道危险,她大概也还是会去看他最后一眼。
只是她心里明白,自己不管去,还是不去,长公主都会恨她。
从她不愿做妾、当众拒绝的那一刻起,仇就已经结下了。
这些话,她没跟陆玄昭说。
陆玄昭也没多问,只是很快派人送来了一本账册。
薄薄一本,不言不语,却比千言万语都更让人安心。
那是长公主这些年最不愿被人看到的命脉,是一旦暴露,便是惊天大雷。
他将它交给她,是告诉她。
哪怕他不在身边时,虞苏也有还手,对付长公主的底气。
空气一时安静。
沈桓苦笑,颇为头疼,“你可真给我出了道好题。这事真发出去,只怕长公主当天就要烧了我这墨香斋。”
虞苏点头,郑重道:“烧你一个铺子,我赔你十个。”
她当然知道墨香斋是沈桓的面子,背后却是大半个士林的清誉。
这不是一家单纯的书坊,而是京中唯一能发声的地方。
有订阅,有传抄,有人专门送到各大学宫、私塾……
哪怕封了铺子,只要稿子提前印好,一夜之间,也能传遍天下。
长公主不敢真动他,动他一个沈桓,就是动天下读书人。
谁都要掂量掂量。
虞苏看得很清楚。
这些账,从来不是贪一点点的事。
长公主动的是根基,是朝廷的命脉,是这两年来所有钱粮去向混不清、建制停滞的源头。
什么钱她都敢贪,宫里的银子、边防的饷、赈灾的粮、读书人的官位……
连吃带拿,还把整个锅端走。
虞苏不信陛下一点都不知情,
只怕他也不敢相信,长公主居然如此胆大。
若清远帝看见这本账,还能对长公主和颜悦色?还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沈桓阖上账本,笑道:“乐意效劳。不过王妃,你用这些文交换可还不够。”
“你还想要什么?”
“你的新话本,什么时候出?”
原来是催更。
虞苏轻笑一声,“会有的,我在积累素材。”
“……素材?”
虞苏嗯了声,“讨厌谁,就写进我的话本里。”
沈桓失笑,“那长公主岂不是……大反派?”
虞苏点头,语气认真,“自然是独一份。”
她起身,拂袖,朝门口走去。
沈桓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斜阳下。
一束光从屋檐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背上。
脖颈修长,肩背挺直。
明明步履轻缓,却莫名带着一股杀意的狠劲儿。
沈桓摇了摇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须臾,自语道:“干完这一票,我得回南方避一避喽……”
“祖父要是看到这些篇文章,定会欣喜若狂。只怕要跑去那些老友面前吹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