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面的素心兰,让夜里的风一吹,就沙沙沙地响。那股时有时无、带着点甜味的香气,还夹着湿气,飘进夙茵儿鼻子的时候,她正被困在一片血色的回忆里呢。
在梦里啊,那火苗子就像舌头一样,舔着将军府的屋檐。夙茵儿紧紧握着玄铁令牌,那令牌把她的手心都硌得生疼。昭明身上穿着的银甲,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他想伸手把夙茵儿脸上的灰擦掉,可是手指尖在离她眼睛还有三寸远的地方就垂下去了。就跟半年前那个晚上一样啊,他倒在夙茵儿脚边的时候,连最后的“等我班师”这四个字都没说完。
“阿昭!”夙茵儿从梦里惊醒,喘着粗气睁开眼,眼泪早就把枕头上的锦缎弄湿了一大片,都洇出深色的印子了。
她的手指甲掐进了手心,可却碰到了苏璎凉凉的手背。刚刚还在床头打盹儿的苏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握住了她的手,正拿着手帕轻轻地擦她脸上的眼泪呢。
“又梦到他了呀?”苏璎的声音就像在温水里泡过的丝帕一样,轻轻地落在夙茵儿的头顶上。
夙茵儿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冒出来的那种酸涩的感觉,可比梦里的感觉还要真实呢。
她想点头来着,可是刚把下巴动了动,突然就听到窗外传来青石板被靴子踩过的轻微声音。
“茵儿?”
门被推开了半寸,昏黄的灯笼光就先照进来了。夙子离穿着月白色的睡衣,外面的袍子都没系好,发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肩膀上。他手上的灯笼晃悠了一下,那暖融融的光扫过榻上的两个人时,他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夙茵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啥模样。刚刚哭得太急了,脸上的螺子黛都花了,弄出一道道青黑色的印子,胭脂也被眼泪冲得乱七八糟的,就跟一只被雨浇湿的小鸟似的。
她赶忙往被子里缩,可夙子离已经走进来了,把灯笼放在案几上的时候还碰倒了茶盏,“叮”的一声特别清脆。
“咋哭成这样了呢?”夙子离在榻边蹲了下来,手指肚轻轻碰了碰她肿得像小桃子一样的眼尾,“是不是哪里不得劲儿啊?”
夙茵儿的眼泪又冒出来了。
她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带着泪的脸在哥哥衣襟上有兰草纹的地方蹭来蹭去,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又梦到阿昭了。他就倒在我跟前,血……血把他的银甲都染红了……”
榻边的苏璎悄悄往后退了小半步,借着整理被褥的动作低下了眼睛。
她瞧见夙子离的喉结动了动,原本放在妹妹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半年前昭明将军战死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这个一向规规矩矩的王子也是这样,在御书房跪了一整晚,连父皇的训斥都没听见呢。
“傻茵儿。”夙子离的声音沙哑得就像被砂纸狠狠蹭过似的。他轻轻捧起妹妹的脸,然后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把妹妹脸上的泪渍一点点擦去,说道:“昭明都已经走了半年啦,你老是这样可不行啊……”
“我知道他不在了!”夙茵儿一下子就攥住了他的手腕,那指甲都快掐到他肉里去了,“可是我……我就是忍不住想他啊。”
她接着说:“他之前说等打完这仗就来娶我呢,还说要在桃花树下给我戴上凤冠……”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下抽抽搭搭的声音了,“他骗我……”
夙子离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风把他没系好的外袍给吹起来了,露出了里衣上还没拆的针脚。这针脚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前天的时候,他看到妹妹在给昭明的旧衣服缝补,就偷偷拿了块碎料子让绣娘赶紧做了这件里衣。
他本来是想等妹妹情绪好点了,再把这件衣服烧给昭明。可是现在看着妹妹哭得肩膀都在颤抖,那些原本想好的安慰话一下子就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你母妃走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声音轻得就像落在花瓣上的雪花一样,“我跪在她床前哭,她就摸我的头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他又接着说:“她说这样的话,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
夙茵儿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就像沾了清晨露水的蝴蝶翅膀一样,问道:“真的吗?”
“真的。”夙子离伸手给她捋了捋乱乱的头发,手指肚儿不小心擦过她耳后昭明送的那枚珍珠坠子,就说:“昭明现在肯定在天上呢,守着他心里最在乎的人。”
床边的蜡烛火苗晃悠了一下,把他俩的影子映在墙上。
夙茵儿瞅着哥哥眼睛里那股子温柔劲儿,忽然就想起以前老觉得哥哥像宫里那棵老梅树似的,又冷又硬邦邦的。
但这时候呢,哥哥的手掌暖乎乎地捂着她的脸,连呼出的气都带着药味儿,那是前天她咳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哥哥亲自熬的枇杷膏的味道。
“可我还是觉得难受得很。”她吸了吸鼻子,又把脸埋进哥哥的颈窝,“就好像心里被掏了个洞,风呼呼往里灌,凉飕飕的。”
“难受就难受着呗。”夙子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哥陪着你一块儿难受。”
苏璎站在暗暗的地方,瞧着月光洒在他俩叠在一起的影子上。
她就想起刚刚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这具原主的身子以前沾过多少血呀,可现在就因为这兄妹俩的哭声,变得软乎乎的像一团云。
“去窗户那儿看看呗?”夙子离冷不丁拉着她站起来,“说不定能瞧见昭明变成的星星呢。”
夙茵儿抽搭着鼻子,跟着哥哥走到窗户跟前。
她仰起脸看天,可天上净是一层一层厚厚的乌云,一颗星星都瞅不见。
“可能是云太厚了。”夙子离给她把被风吹开的衣袖拉回来裹好,“等明天天晴了,咱们再看。”夙茵儿瞅着那片阴云,喉咙里就又开始泛酸了。她哪能知道啊,就在这时候,宫墙的另一头,有个穿着玄色紧身衣服的人站在屋檐上呢。这人腰上的玉佩被月光一照,那块刻着“昭”字的玉牌子,就随着他喘气一摇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