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景深得知清清落水的消息,已过了半个时辰。
他当即搁下满殿朝臣,连仪仗都未及传唤,便匆匆赶往偏殿。
殿门推开,那个小小的身影让他心头一紧。
她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面色惨白如纸,唇上冻得青紫,整个人还在不住地发抖。
“清清!”
景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掌心贴上她脸颊的瞬间,冷意直刺心底。
这哪里是活人的温度?分明是块寒冰。
“怎么会掉进莲花池?”他声音发紧,拇指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
清清原本失焦的眸子在听到他声音时倏地亮起。
呆呆望了他许久,她轻声问:“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不等回应,她像是突然惊醒般低头,摊开了紧攥的左手。
湿透的红绳缠在指间,小青蛙挂坠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是真的......”她如释重负地喃喃自语,“现在是真的......”
景深见她举止异常,正欲追问,怀中便撞进一个颤抖的身子。
清清圈着他脖颈,泪水浸透龙袍前襟。
“我好怕。”
所有疑问都被这声呜咽击碎。
景深收紧臂弯,下颌蹭着她还带着零星潮气的发顶,声音放得极轻。
“已经没事了。”
景深侧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
“究竟怎么回事?”
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皆知陛下性情淡漠,但从不无故责罚下人。此刻见他动怒,无不战战兢兢。
“回、回陛下,娘娘让奴婢退下......”
近身伺候清清的宫女扑通跪下,身体不由自主发颤。
“奴婢想着娘娘只怕会饿,就去御膳房取些糕点,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额头抵着地砖,不敢再说下去。
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在殿内回荡。
“是我自己不当心。”清清伏在景深肩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畔,“她们平日很尽心的。”
景深身形微僵,沉默片刻后挥袖。
“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退出殿外。
待最后一名宫人合上殿门,景深将清清从怀中拉开,向后稍退,凝视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我看到手上有血。”
清清唇瓣轻颤,半晌后低下头,攥紧了被角。
“在池边洗手,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她终究没能鼓起勇气,将可怕的幻象说出口。
景深一听“血”字,立刻执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伤着哪了?”
清清慌忙摇头,将手缩回被中。
景深见她面上并无痛楚之色,又想到太医已经诊治过,便不再追问。
望着她瑟缩的模样,他放柔了声音。
“在宫里要洗手,让她们备热水便是。”
清清身形一颤,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她想起假山后听到的对话,声音越来越低。
“我真笨,明明就在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
景深急忙打断,捧起她的脸,“你从来都没有。只是初来宫中,还不适应罢了。”
清清怔怔望着他温柔的眼神,泪水决堤般涌出,整个人又扑进他怀里。
这一刻,她心防生出一道缺口,想要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我......”她刚开口,却被挡开了手臂。
景深耳尖泛红,与她保持着一臂距离。
“我让人再添些炭火。”
他侧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略显紧绷,“你好好歇息。”
说罢便起身走向殿门,背影透着几分不自然。
清清刚到嘴边的话又消散在满室的热气中。
景深听不到动静,回头时只见她已泪流满面。
“怎么又哭了?”他急忙折返,伸手要为她拭泪。
清清却偏头避开,强忍着抽泣,声音竭力平稳。
“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们共同经历生死,清清从不怀疑景深的真心。
可世间多少情深意重,最终都败给了柴米油盐,更何况她身上还带着一个不定时炸弹。
她怕极了这份仅存的温暖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变质。
若真如此,这偌大世间,她还能去哪里?
景深眉头紧蹙:“你这样想我?”
他提醒自己清清身子虚弱,该控制情绪,可话里仍不自觉带出酸涩。
为求长相厮守,他甘愿承受一切非议,却唯独受不住她这般不信任的眼神。
清清别过脸,不再言语。
“你先歇着。”
景深见她拒绝沟通的模样,终是起身道:“待好些我再来看你。”
“若你后悔了,请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清清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别等到......相看两厌。”
最后几个字像钝刀割在心上。
景深猛地转身,几步冲回榻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又要抛下我?”
他知道深宫如牢笼,清清难免为他牺牲,可他亦非全然轻松。
为了正大光明在一起,朝中如何发难,多少明枪暗箭,那些她不知道的艰难,他从不曾提起。
可如今换来的竟是她想要分开的念头。
“从前所有人都不愿我们在一起,现在也是一样。”
清清迎上他的目光,握着红绳的手指节发白。
“你此刻坚定,可往后呢?往后你也能始终如一吗?”
景深双拳握紧,俯身逼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怀疑我?你怎么能?”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
“我也不想,”清清抿了抿唇,眼中水光闪动,“可你现在分明躲着我。”
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委屈。
“你在和我保持距离......我都知道的。”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
“别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你纳些世家贵女才符合世俗观念......”
话音未落,清清整个人被拽入坚实的怀抱。
景深扣住她的后颈,不给她丝毫逃避的余地。
直到此时,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幸好她不是厌倦了宫廷,不是想要离开他。
“傻瓜。”
景深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清清一脸茫然,他慢慢解释起那些反对声浪背后的利益纠葛,那些以她为借口的政治博弈。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鼻息扫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阵阵酥麻。
“若家族前程都要靠联姻维系,那科举军功还有何用?”
清清听着他条理分明的解释,心头阴霾渐渐散去。
正暗自懊悔不该,又听他郑重道。
“我此生只要你一人。”
直白的情话让清清脸上瞬间烧了起来。
她小声嘟囔:“那和你避开我有什么关系。”
不等景深回答,她又急急补充,“你别否认,我能感觉到的。”
景深低笑一声,擦去她眼尾泪痕,又宠溺地捏了捏她鼻尖。
“我本就没想否认。”
说着,他脸上浮现一抹罕见的窘迫。
“不敢靠近你,是怕......控制不住自己。”
清清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睫毛,露出困惑的神情。
景深喉结滚动,声音暗哑了几分。
“顾晨那日下的药药性太强,虽用了雪莲,又已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酡红的小脸上,“但似乎余毒未清。”
清清慌忙低头摆弄红绳,纤细的手指因羞赧而纠缠一团。
“我日日念着你,又怕唐突,只能......”
景深抚过她柔软的发丝,闭了闭眼,“只能催着他们加紧筹备大婚。”
误会冰释,殿内气氛立时回暖。
景深凝视着她娇艳的面容,忽然正色。
“往后不许再不信我。”
清清鼓起腮帮,不甘示弱:“那你也不许有事瞒我。”
景深情不自禁凑近,又在咫尺之距硬生生停住。
他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哑声道:“最快......还要半月。”
“什么半月?”清清不解。
“婚事。”
景深艰难地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届时柳前辈他们应该能从南朝请回你那位朋友了。”
清清抬眸,只在他眼中看到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隐忍。
她偏过头,声音细若蚊呐。
“又没人让你忍。”
“你说什么?”景深呼吸一滞。
“没说什么。”清清转身就要躲开,却被一把扳过肩头。
景深盯着她,目光灼灼:“我听到了。”
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颈,清清羞恼地瞪他。
“听到了还问!”
拳头刚捶到他胸口就被牢牢握住。
“你来不及后悔了。”低哑的嗓音消失在相贴的唇间。
这个吻带着压抑多日的渴望,将两人彻底点燃。
红烛渐短,帘影摇动间漏出几声模糊的娇嗔,又很快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毒......解了没?”
清清揪紧锦被,红绳小坠轻晃,在腕上投下一圈细碎光影。
“还没。”景深扣住她手腕,眼尾洇着薄红。
“麻了......”她声音细弱,带着委屈。
“旁的都能依你,”他嗓音沙哑,眸色深得惊人,“唯独这件,不许娇气。”
“你说谎!明明说好只再十下!”她羞愤地别过脸,却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
“总是你这小坏蛋骗我、瞒我。”景深低笑,抚过她绯色的耳垂。
“今日也该让我讨回些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