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孟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床幔竟有些发怔,这几日忙着酒楼和药材行的事都宿在外头,猛地一回来,反倒有些不适应。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来,寒潮尽褪的五月,连早晨都没什么冷意了,于是起床的速度快了不少,她先是从衣橱里挑了套杏色衣裙换上,对镜梳洗时又忍不住叹了两声气。
昨天误会了沈青和,说了好些伤人的话,睡前搅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睡醒了还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一边梳头一边想着,要不要去沈家解释一下?可又有些放不下面子。
“罢了罢了。”她将玉簪往发髻上一插,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一码归一码,既是我的不是,总该说个明白。”这般想着,心里反倒轻松了几分,总不能为着这点事,弄得自己心神不宁的。
于是梳妆完毕后,孟昭就推门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沈家书房内,沈青和正伏案疾书,他知道孟昭这几天辛苦,今日估计要睡个懒觉,所以也不着急,待写完字后,又拿起一册书看了起来。
书房内檀香袅袅,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抬眼望向窗外,待到早膳用毕,茶已续过两回,仍不见有人来报,沈青和终于按捺不住,搁下书卷唤来阿福:“孟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阿福搓着手,面露难色:“回大人的话,小的方才派人去过了,”他支支吾吾道,“一大早有辆马车进了孟府,看那车帘上的纹样,像是,像是萧氏的马车。”
“啪”的一声,沈青和手中的书卷重重落在案几上,阿福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他家大人估计跟这位姓萧的公子犯冲,每次听说萧家的马车进了孟府,脸色就要冷上一段时间。
沈青和眉头紧皱,倏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孟府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墨,半晌,才沉声道:\"备马,去淮南。\"
阿福闻言一愣,小心翼翼地提醒:“大人,不是说两日后才启程么?吏部的文书都还没到呢。”
\"不等了。\"沈青和沉声说道,随后转身,走到屋内架子上,取下上面的那把配剑,走出了屋门。
孟昭原本盘算着先去沈家道个歉,速去速回也不耽误用早膳,谁知刚走到前院,就撞见了迎面而来的萧宥之,只得停下脚步。
看着萧宥之熟门熟路地在自家庭院里穿梭,孟昭忍不住扶额,“又是一大早就来,你真把这当自己家了是吧!”
萧宥之闻言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凑上前:“你整日里忙得也不着家,伯父伯母跟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自然要时常过来陪着。”他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今儿个特意带了春风楼的水晶蒸饺,还热乎着呢,快一起尝尝。”
孟昭正要拒绝,孟大山已经从屋子里出来,“宥之来了?今儿个带的什么好东西啊?”
萧宥之直接越过孟昭,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水晶蒸饺,是笋尖、莼菜、河豚馅的,鲜脆的很。”
孟大山拎着食盒进去的时候,不忘招呼道,“昭昭,愣着干嘛?过来吃饭啊。”孟昭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
饭桌上,看着萧宥之与自家父母说笑时的熟稔模样,她忽然意识到,昨日那番话确实没说错,确实有人在殷勤讨好她爹娘,只是她认错了对象罢了。
早膳过后,孟昭回到书房处理账务,萧宥之不请自来地也跟着进了书房,孟昭坐在桌案前专注地翻阅账本,萧宥之则在书房里来回转悠,一会儿摸摸书架上的摆件,一会儿又凑近墙上的字画细看。
孟昭起初只当他不存在,直到余光瞥见他伸手拿起案头的一本账册翻看,这才忍不住伸手在桌上敲了敲,“那是我迎客楼的账本,萧大掌柜觉得合适看么?”
萧宥之非但不放下,反而将账册在手中转了个圈,挑眉笑道:“怎么?当初筹备酒楼时,满口‘萧老师’喊得亲热,如今酒楼开起来了,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当竞争对手了?”
孟昭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你就说笑了,要想跟春风楼比,迎客楼还差得远呢。”
这话说得没错,春风楼占尽天时地利,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四周尽是高门大户,多年来,无论是达官显贵的日常饮宴,还是富商巨贾的商业洽谈,都已习惯性地选在春风楼。
这种根深蒂固的偏好,早已成为京城交际场上的不成文规矩,哪里是她弄些新菜式、搞些噱头就能轻易改变的?
萧宥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这话倒是让我意外,以你的性子,竟也会认输?”
“不是认输,”孟昭摇摇头,“是知道路线不同,没必要把春风楼当对手。”说罢伸手把萧宥之手里的那本账册抽了回来。
虽说是在自家府邸,但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书房的门并未关上,许韵蓉款步走来,在门口喊道:\"昭昭,娘去趟城外的别院,把昨日你说的事情安排下去,晚膳前就回来。\"
孟昭知道她说的是有关华容道提前备货的事,于是也没起身,直接朝门外喊道:“好的娘,我今日不出门,晚上等您回来一起吃饭。”
许韵蓉刚要转身,却见孟大山也跟了过来,有些嫌弃道:“我跟小川一道去就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宥之还在府上做客呢,你不得在家陪着些?”
屋内的萧宥之听到挑了挑眉,转身走出房门,“伯母这就跟我见外了,我在您府上就跟在自家一样自在,哪还需要伯父特意作陪?”
孟大山搓着手笑道:“可不是嘛,宥之这不是自己人嘛,刚好我在家也没事,不如给你赶车去。”
许韵蓉目光在萧宥之和书房之间转了个来回,随后点了点头,“那行吧,宥之你随意,有事就吩咐李婶。”
“伯母放心。”萧宥之含笑应道,目送着二老离去的身影,在原地驻足。
他自幼在大户人家长大,见惯了高门大户里形形色色的夫妻相处之道,那些表面上相敬如宾的,私下里怕是连对方的小字都不知道,那些看似恩爱非常的,实则都是妻子低眉顺眼,处处唯丈夫马首是瞻,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体面罢了。
更有像他爹娘那般的,一个生性风流,整日里拈花惹草不知收敛,一个被世俗礼教束缚得死死的,张口闭口都是‘出嫁从夫’,明明心里委屈得要命,却还要强撑着笑脸,说什么‘以夫为天’的话。
这些年来,他冷眼旁观着这些所谓的夫妻之道,心中厌恶至极,难不成这世间夫妻,就非得活成这副扭曲模样不可?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喜欢来孟府,在这里,他看到的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体面,而是实实在在的恩爱,哪怕只是几句日常的散碎言语,都让他觉得心头熨帖,期盼自己也能有一天,能跟自己心爱之人,把日子过得这般简单平静。
所以,他断然是不会依了孟昭那番不成亲的言论的,不然就要落得跟他父亲在外养着的那些女子一般下场?当她们找上门来时,他父亲不过轻飘飘一句“记不清了”,就能将人随意打发了事,连个名分都没有,哭诉都无处可去。
孟昭一时也摸不透萧宥之今日是抽的什么风,竟在她书房里枯坐了一上午,她看账本,他便随手取了本书安静地翻看,因着他始终没出声打扰,孟昭也就由着他去了,直到午膳时分,萧家来人寻他,这位大爷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告辞。
待孟昭看完最后一本账册,已经到了下午,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后又想起昨夜对沈青和的误会,便起身往沈家去,谁知刚到沈府门前,就遇见匆匆出来的阿福。
\"孟娘子来得不巧,我家大人今早已经启程去淮南了。\"
\"淮南?\"孟昭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可说了是去办什么差事?\"
阿福答道:\"听说是秋闱在即,陛下特意派大人去巡查各地科场筹备事宜。\"
孟昭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时间线,今年淮南会发生一件大事,她从前读那本书时,都是从男主角沈青和的视角了解往事,书中沈青和高中状元,却因朝中派系倾轧,未能进入翰林院,反而被调往刑部,专司稽查审讯等脏活累活,仕途可谓一片黯淡。
转机出现在两年后,刑部大牢突然押进一批特殊的犯人,为首的竟是赫赫有名的靖南王楚峥,罪名是侵占民田,贪污赈灾银两等十余项大罪。
按理说这种牵涉皇家之人的大案要案,应当交给三司会审,可圣上接连指派的几位大臣,不是称病推脱,就是干脆辞官归老,竟无一人敢接手这烫手山芋,这才将人暂时送到刑部大牢。
其中的缘由,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这靖南王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不仅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更是开国时期功勋卓着的战神,战场之上,更是对当今陛下舍命相救,可谓恩重如山。
可转折就发生在先帝驾崩之后,陛下年幼,靖南王又战功赫赫,朝中渐渐有了拥立新君的暗流,若不是当今长公主临危受命,与卫国公里应外合,以雷霆手段稳住局势,只怕如今的龙椅上,早就换了个人。
再深厚的情谊,一旦牵扯到利益之争,终究会变了味道,更何况是这九五之尊的皇位争夺?
表面上,皇帝对这位功勋卓着又有救命之恩的皇叔格外礼遇,年节厚赏,朝会赐座,甚至特许他持剑上殿,可暗地里,削其兵权、安插眼线,各种打压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是满朝皆知。
更棘手的是,此案暗藏着一个致命的死结,那就是当年先帝登基时,因感慨靖南王的功绩,外加在称帝一事上的主动退让,曾赐下丹书铁券,言明丹书铁券在手,除非是谋逆,无论犯下何等罪名,都可保他不死。
所以当今陛下登基后,即便用再多的打压手段,只要有丹书铁券还有那些清流朝臣在,就无法真正弄死靖南王。
可若陛下要是一门心思想弄死靖南王,自然会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为他出谋划策,可当案情奏报呈至御前时,陛下当场掷书于地,连声怒斥‘绝无可能’,下令必须要还靖南王一个公道。
此时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都明白过来了,陛下需要有一个人,给他一个理由,逼他杀了靖南王,这个理由必须天衣无缝,既要绕过丹书铁券,又要让陛下不必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
更微妙的是,即便有人绞尽脑汁献上这等妙计,陛下也绝不会明着奖赏,因为对于一个逼迫自己杀死亲叔叔的人,若陛下大加奖赏,岂不让天下人都看穿陛下凉薄无情的真面目?
孟昭记得,当初被派去淮南的的那个官员,明着是巡查各地科场筹备事宜,暗地是为了查询漕运走私一案,因此案牵扯到靖南王,才又开始逐级上报。
她记得,那位负责查案的钦差大臣,最终是横死在了淮南,根本没能活着回京复命,也正因如此,这审理一事才会落到当时毫无背景、拼尽一切想要往上爬的沈青和手中。
如今这查案的差事落在沈青和身上,他现如今的处境可谓是危机四伏,孟昭脸色煞白,更是恼恨自己,昨日怎么就不知道多问两句。
且不说她与沈青和之间的私交,单论如今她在外经商,总要有个靠山才能安心,若是沈青和有个三长两短,她上哪儿再去找这样一个既有权势又肯照拂她的人?
“孟娘子,您怎么了,”阿福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宽慰道,“是不是担心兵部老兵的事,您放心,大人走之前,已经打好了招呼,这几日应该就会有人去寻您。”
她现在哪里还顾得了老兵不老兵的事,沈青和现如今官运亨通,何必去冒这种杀身之险?她急忙问道:“你家大人是何时出发的?”
“大人用过早膳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动身了。”
那就是说已经走了大半天,这哪里还赶得上,飞鸽传书只能在固定地点接收,派人传口信又怕走漏风声,这等机密要事,她实在不敢假手于人,情急之下,她一把提起裙摆就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