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蛇莓汁!我从没有听过……”
卢僖攥紧裙角,声音如蚊蝇般颤抖,满是惊惶,“我连御膳房的门槛都没迈过!”
“卢二姑娘!此毒可不是从御膳房来的。”
薛绥朝她走近,焰火在她眼底跳动,广袖带起的冷风,惊得卢僖踉跄后退,腕间奇楠木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殿内数十道目光如钢针般刺来。
卢僖慌乱间扑向卢夫人,泪水涟涟。
“母亲,母亲,你帮帮女儿……”
卢夫人面色铁青,一把将女儿护在身后,声色凛然。
“陛下明鉴,卢家世代忠良,臣妇的女儿自幼读圣贤书,怎会行此等歹毒之事?薛侧妃分明是信口雌黄,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薛绥福身向崇昭帝行礼,声音平静。
“臣妾斗胆回禀陛下,方才替贵妃娘娘验毒时,发现娘娘所中之毒正是蛇莓之毒。而今日席上,唯有卢二姑娘曾近身侍奉贵妃娘娘用茶……”
“胡说!你胡说!”卢僖尖叫着打断她。
“这殿中往来宫娥无数,凭什么独独说我?”
薛绥微微一笑,突然上前,拨开卢夫人的手臂,眼疾手快地从卢僖怀里夺过一方素帕,展示在众人面前。
“太医就在此处,何不即刻验看?”
崇昭帝龙目微眯,沉声道:“验!”
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捧着素帕端详许久,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启禀陛下,此毒太过诡谲,老臣……老臣着实不知从何验起……”
薛绥冷笑一声:“此物浸过蛇莓汁,浸染茶汤后无色无味,唯有遇麝香才会显形……太医当真从未听说,还是不想为陛下分忧?”
“一派胡言!”卢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薛绥的脸,步摇在鬓间乱颤。
“我儿生性纯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会下毒杀人?薛侧妃莫要肆意诬陷!”
薛绥冷冷地勾唇。
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卢二姑娘,却伙同平乐公主,将她推入雪地、粪池、泥泞,一次又一次陷她于死境,没有丝毫怜悯不说,偶尔还会添油加醋地说几句风凉话,发出刺耳的笑声……
她道:“卢夫人怕是被蒙蔽了双眼……”
谢皇后缓缓起身,凤袍上的翟鸟暗纹在烛火下流转,“薛侧妃可有实证?中秋佳节,莫要平白坏了宫闱和气。”
“这确是蛇莓之毒…”
一道清亮女声突然响起。
只见图雅公主忽然起身,月华鲛绡裙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恍若月中仙子。
众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这图雅公主凑什么热闹?
图雅对众人的眼光恍若未闻,面颊银纱随吐息轻扬,声若珠落玉盘。
“臣女愿以乌兰圣山之名起誓。这确是蛇莓之毒。”
满殿哗然。
文嘉捏着帕子的手骤然一松。
昨夜她按薛绥的话,带妞妞入宫,拜访过这位姨母。
当时图雅面色冷淡,眼神满是疏离与戒备,寒暄几句,便将她打发走了。
不料今日却是一语惊人。
崇昭帝转身,龙纹皂靴碾过满地碎瓷。
“你如何得知?”
“方才臣女观贵妃娘娘七窍流血之状,与圣山典籍中记载的‘蛇莓毒’症状相符。此毒须以蛇莓汁为引,遇热则化为无形,但混入麝香,会生出青斑,散发出独特的腐臭气味……”
“说下去!”崇昭帝冷声。
“陛下请令人取麝香——”
崇昭帝眼神一凛,看向太医。
很快,一盒麝香呈上。
图雅将从卢僖身上抽出的帕子覆盖在麝香上方,须臾间,素帕上果然晕开点点青斑,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在殿内弥漫开来,很是难闻……
“回陛下,臣女幼时随大祭司见识过此毒,断不会错。”图雅公主郑重行礼。
崇昭帝龙袖一挥,目光如刀般扫向卢僖。
“毒女!你还敢抵赖?”
殿内众人皆倒吸凉气。
所有怀疑的目光都投向卢僖。
卢僖浑身发抖,紧紧靠着卢夫人,舌头已是打结一般,语无伦次。
“我没有,我没有……”
“陛下!”卢夫人突然跪下,重重叩首,“小女与贵妃娘娘素无仇怨,她岂会毒杀贵妃?此事有诈啊!”
“素无仇怨?”李肇蟒袍轻荡,腰间墨玉泛着森冷的幽光,“平乐公主强占民田修建别院,卢太傅曾当庭弹劾萧丞相教子无方。侵田一案,导致萧璟和萧正源下狱惨死——萧贵妃恼羞成怒,当众指责卢太傅‘老而无德’,摔碎凤钗指天起誓,诅咒卢氏满门……”
卢僖瞳孔骤缩。
卢夫人也骤然变了脸色。
萧贵妃讥讽“卢氏女也配侍奉东宫”的嗤笑犹在耳畔。
她下意识望住女儿,喉间发紧。
“僖儿,你帕子上的毒药,从何而来……”
“母亲,那不是我的,我没有。”卢僖突然尖叫,“我根本不知什么蛇莓汁,更不知帕子上怎会有这些脏东西……”
歇斯底里的否认在大殿的死寂中破碎。
苍白无力。
“来人!”崇昭帝暴喝如雷,“将卢氏下入刑部大牢,严查同党!”
殿外羽林卫甲胄铿锵地闯进来,架住卢僖的双臂,便要带走。
“陛下!臣女冤枉!”
卢僖发髻散乱地扑向谢皇后,哭得撕心裂肺。
“娘娘救命,皇后娘娘救命啊……臣女没有下毒……”
谢皇后面露不忍,可是望见崇昭帝阴鸷的眼神,她指尖绞紧帕子,终究垂眸不语。
侍卫上前,粗暴地扯开卢僖死死攥住卢夫人的手。
“陛下!陛下明察啊!”卢夫人眼睁睁看着女儿挣扎着被侍卫拖走,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凄厉的哭号。
“臣妇的女儿不会害贵妃娘娘!定是有人蓄意构陷,冤枉啊!”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满地狼藉映得明明灭灭。
萧贵妃的尸首尚未收敛,殿中贵女命妇皆噤若寒蝉。
唯有卢僖的尖声辩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
卢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殿外。
殿中众人却面面相觑,无不觉得此事蹊跷……
疑云重重。
卢僖跟平乐交好尽人皆知。
即便萧贵妃对卢家不满,她也没有杀害萧贵妃的动机……
何况一个闺中弱女,哪来的胆子毒杀贵妃?
“薛侧妃。”
李桓突然越众而出,织金云纹袖口扫过薛绥腰间。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青麒麟荷包是如何落到他的手上的,只看到他青筋暴起地举起荷包,眼里血丝未褪,看得出生母亡故后满腔的戾气。
“侧妃荷包里藏的是什么?”
薛绥回视,“不过是些日常用的香料和药品罢了。”
李桓面无表情,伸手拉开荷包。
只见里面散落着几枚银针、两个小瓷瓶,还有半块碎玉珏——
李桓拿起碎玉珏端详,忽然冷笑一声。
“好个侧妃,这可是西兹的狼卫图腾?”
殿内顿时哗然。
西兹狼卫的图腾,是西兹死士的标志,此刻出现在薛绥的荷包里,又有方才萧贵妃死前指证的她腰上有西兹细作才有的烙印,如何能不让人怀疑?
薛绥看着李桓猩红的双眼,忽然轻笑出声。
“王爷,这荷包可是您亲自赏赐的。”
李桓面色阴沉如铁。
“薛氏,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他猛然转身,将荷包往掌心里一拢,骨节捏得发白。
“父皇,儿臣的侧妃勾结外邦,谋害母妃,都怪儿臣错信枕边之人,疏于防范,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王爷好手段。”薛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破损的衣襟,忽然倾身在李桓身上轻嗅。
“臣妾倒觉得,王爷身上这股恶气,比那蛇莓之毒还要刺鼻。”
李桓面色微冷。
“你是说,本王会毒杀亲生母亲?”
薛绥眼神骤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下把柄,这半块碎玉珏也不可能是身边人所放。
方才混乱,只有李桓近身。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
是李桓方才顺手塞进去,做的障眼法。
碎玉珏是他的。
他就是要让自己下狱。
没有证据,他便制造证据。
李桓的“反击”天衣无缝……
没有任何破绽。
端王当然不会害他的亲娘,这玉珏是薛绥荷包里搜出来的,那勾结西兹、毒杀贵妃的元凶,自然是薛绥。
何况她与平乐公主不和是事实、与萧贵妃也素有嫌隙?
“来人,将薛侧妃一并拿下!”
李肇原本负手立在蟠龙柱旁,此刻终于变了脸色。
身侧的来福甚至听见太子喉间溢出极轻的“咔”声,像狼王看见猎物被夺时的磨牙……
“皇兄。”他上前,唇角扯出森冷弧度,蟒袍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刑部尚未勘验,你倒先定了侧妃的罪?”
李桓:“人证物证俱在,还要如何狡辩?”
李肇盯着他手中的荷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地笑。
“玉珏也可能是皇兄放进去的……”
殿内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那是李桓的侧妃,朝野上下无人不晓,端王宠她如宝,短短时日,便从一个媵妾到平安夫人,再在金銮殿上,亲自下跪请旨,封她为侧妃,这是何等炽热的情义?
若不是薛侧妃毒杀端王生母,一个宠爱她如珠如宝的男子,如何会亲手将她推入大牢?
没有人会相信这违背常理的事情。
崇昭帝也不信。
他见李肇横插一脚还咄咄逼人,脸色骤然一黑,猛地将茶盏砸碎在李肇的脚边。
“都住口!”
瓷片飞溅划破李肇的手背。
“在朕面前争来斗去,当这是市井茶楼?”
李桓嘴角沉下,脸上有一抹残忍的阴鸷。
“父皇,儿臣怀疑侧妃身份有疑。她离开薛家,十年间音讯全无,踪迹成谜,回京后嫁入端王府,许是西兹有意安插……”
说吧,他若有若无地盯向薛绥腰间露出的一截肌肤——那里的牡丹绘,若隐若现。
“父皇!”文嘉拉着妞妞跪在殿中,眼中满是恳切,“陛下,薛侧妃当初为救儿臣和婉昭仪,被死士刺伤,身上的疤痕便是那时落下的。她若真是细作,何必舍命救人?”
“陛下!”谢皇后虚弱地撑起身子,胸口剧烈起伏,“陛下,臣妾方才发病,也是薛侧妃施以援手……”
崇昭帝眼神阴鸷地剜向她。
“是吗?”
谢皇后顿时抿住嘴唇。
若她此刻为薛绥说话,岂不是坐实了东宫与薛氏勾结、借刀杀人的罪名?
她此刻求情,对自己和太子都极为不利。
但谢皇后思忖片刻,还是强撑着开口。
“臣妾以为,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待彻查清楚,再行定罪不迟……”
“够了!”崇昭帝突然暴怒:“给朕押下去,着刑部严加看管!”
禁军冲上前来,铁掌扣住薛绥的肩胛。
惊呼声中,李肇突然箭步抢入,攥住羽林卫手腕。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猩红眼底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戾气,却在触及薛绥目光时倏然松手。
“父皇。”李肇转身长揖及地,蟒袍广袖垂落如墨云。
“儿臣请命主审此案。”
“太子是要包庇?”李桓冷笑。
李肇回以更冷的笑:“孤会提请三司会审,皇兄若有疑虑,可派心腹盯着。”
李桓垂眸敛去锋芒,对崇昭帝道:“儿臣督办京兆事府多年,经手无数刑案。此案交由儿臣彻查,定能早日水落石出。”
李肇目光扫过萧贵妃盖着白绫的尸身,眸底阴冷,“贵妃新丧,皇兄应当以孝为先,为萧贵妃操办丧仪,安抚母族,以慰亡母在天之灵……”
崇昭帝凌厉的眼神在两个儿子之间游移。
又扫向薛绥平静的脸,微微眯起双眼。
“传朕口谕,清辉殿投毒弑妃大案,着太子主审、端王监审。十日之内,务必……”
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禁军连滚带爬地扑进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禀陛下——”
“卢二姑娘在,在前往刑部大牢的途中……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