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夜深沉,燕子献垂手踽踽独行出了将军府,步履蹒跚走出半里地,只见阿改独立道央。
“燕大人,在将军府耽搁这么久,都说了什么?”
燕子献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向前走去。
就在错身刹那,阿改猛然拔刀,直直抵近燕子献脖颈之前不过半寸。
“阿改,若我真说了不利太原公的话,将军府会这般安静吗?”
阿改瞬时收刀入鞘,不再多说,让过道,冷冷瞧着燕子献离开。
翌日,天未启明,高澄一身翻领白色胡服,理过袖口皮革护臂,指尖拂过案上那枚金累丝香囊,随手悬于蹀躞带上。
轻轻执起玉蚂蚱,上面的‘姝’几乎被自己磨平,嘴角抿过一笑,熟稔佩在腰间。
“师罗,去选一个胆大不怕死的函使来这,本将军有信要送!”
王紘疑惑:“大将军,该出发去邺东了,还要......”
“这信昨日耽搁了没送,今日不得在耽搁,快去!”
高澄慢条斯理端起一盏茗汁,轻吹浮沫,浅啜一口。
放下茶盏后,将写给侯景的书文,合上封函。取过其他文书继续细览。
元善见的御驾已在万岁门前停驻多时,群臣俱已到齐,策马肃立在后,却唯独不见大将军高澄的身影。
众亲王、郡王相继候在御驾最近侧。
华山王元大器凑近近旁的淮南王元宣洪,小声嘀咕道:“高澄如今这架子,端得比他老子还大,就这样让文武百官干等他一人!”
“越是得意,越是忘行罢了!嚣张得了几何?”
闭目养神的高隆之忽然睁眼,细微之声也传到了耳朵里,去寻人群之中的议论之源。
孙腾惯例称病。
三崔之中,崔暹焦急的望着北面街道,盼着高澄早点出现。
瞧崔季舒慵懒的打着哈欠,不免蹙眉:
“叔父昨日去了将军府,可知大将军因何事耽搁?怎么今日这个时辰还不来?”
“唉,大侄何必心急,天都还没亮明呢!”
“让天子等候,这成何体统......”
崔季舒撅了噘嘴,不再理会他,只觉素来最爱装正经是他,倒真把自己当成高澄的严师了!
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崔暹举目望去,但见北街数十骑飞驰而来,当先一骑正是高澄,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高澄勒马距御驾十步之遥,也未下马,直接鞍上抱拳:“臣澄参见陛下,还请陛下恕臣迟来之罪!”
元善见急掀车帘而出,脸上一如往常温色:“大将军定是为国连夜操劳,朕岂有怪罪之理?”
“臣确实处理了一些紧急要务才来,但始终是来迟了,晨露障目,臣请为陛下开道以恕罪!”
话音未落,不待元善见回应,已经带着亲卫匆匆掠过天子仪仗。
众人惊愕之际,内侍只能长喝一声:“启驾!”
整个秋猎仪仗开始缓缓行进。
“高澄竖子胆敢这般大不敬......”元大器咬紧了牙关。
元洪宣反倒思虑了起来,以往基本的君臣体面还在。
高欢已经不在,这个时候高澄本该收敛锋芒,为何竟是反其道而行?
一行人纵马疾驰至猎场营地时,晨雾仍萦绕在林间。
听到马蹄声,高洋匆忙披上外袍,帐帘一掀快步迎了出来。
“长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后方,又问:“长兄怎么先到了?”
高澄立在马上,环视周遭,沉声问道:“昨夜可有异样?”
高洋摇了摇头:“细查过了,没发现什么陷阱,猎场内里里外外也搜了一通,也没藏着什么可疑人物,就是蛇有点多!”
斛律羡听高洋说完,忧心补道:“后夜,好些人被蛇咬了,想必是秋至,这些蛇为蛰伏储备食物,末将已经让人回城去取雄黄粉了。”
“既然如此,何不命人多捕些蛇?正好烹制点南国风味的蛇羹,进献陛下尝尝鲜。”
“可...”斛律羡面露难色,“多是毒蛇。”
高澄翻身下马,甩出手中马鞭,回道:“毒蛇亦可入馔,速去安排!”
一时间,猎场四处到处都是簌簌打草声。
高澄整了整护腕,踱步至御帐前。瞧着内监已列队值守,便召来其中一名小黄门儿,示意侍从奉上一尊鎏金博山炉。
“将此炉送入帐中,点燃其中熏香。”压低声音补道,“可驱虫避秽。”
“诺!”
小黄门躬身接过,碎步进帐,摆好炉子刚点燃熏香,只听帐外脚步声窸窣。
掀帘出帐,一柄横刀无声没入腹中,尸身即刻被人拖走。
此刻帐外内侍已然换了一波。不仅如此,先到猎场的侯侍的膳夫、场守等一应杂役,尽数被替换殆尽。
等一切利落完成,远方才传来天子仪仗銮铃声,龙旗扬在晨雾之间。
高澄、高洋一行人远远侍立着,等御驾近前,恭敬拱手:“臣等恭迎陛下!”
元善见随内监搀扶下车,强抑心头怒火,面上仍持着帝王从容。
下阶时瞥见高澄蹀躞带上悬着的香囊,唇角微扬:“高卿免礼!”
“陛下,今日秋猎,不如添个彩头?”
“哦?”元善见眸光微转,接过侍卫牵来白驹,“高卿想要什么彩头?”
高澄此时遵着臣子步调,牵马跟在元善见身后,朗声笑道:“陛下说笑了,既然是围猎,自当以猎物多寡论胜负,胜者得彩!非是臣想要什么彩头,不过......臣倒是可以拟个彩头!”
“那高卿想拟个什么彩头?”
高澄面色笑意瞬时收住,一双眸子盯得元善见寒脊:“臣先到此地,据说秋至蛇猛,所以命人捕了些,膳奴正处置着,不如就将蝮蛇所熬的蛇羹,列为彩头如何?”
“蝮蛇剧毒,怎可做成蛇羹?还列为彩头!”元徽厉声说道。
元韶细声建议:“大将军,文武百官多是北人,恐怕食不惯蛇羹,不妨想个其他彩头!”
元善见在低头瞧着了瞧高澄腰间香囊,越是端着仪态,额上细汗越是冒得厉害。
“济北王说的对啊,蝮蛇剧毒,做成蛇羹恐怕有毒,高卿还是重拟个彩头吧!”
高澄离得元善见相近,忽抢前一步,握住元善见白驹缰绳。
元善见霎时一惊,只见高澄噗嗤一笑:
“陛下可知?这蝮蛇的毒尽在其齿牙之间,斩首去毒后......这莹润如玉的蛇肉,真真的人间美味,若是不尝?岂非辜负了......这番生死造化?”
最后一句凑近皇帝耳侧细声。
周遭群臣也见着这般情形,各自惊望着天子与权臣,却没一人敢再说话。
元善见疑惑是否自己计划败露,才至于高澄这般与‘蛇’较劲,这话里话外无不让他胆寒。
但箭已发出,容不得他多揣测,只能顺着高澄言语答道:“既如此,一切皆由高卿安排!”
高澄闻言纵声大笑:“陛下,臣为陛下扶鞍执镫,陛下请上马!”
说完已然做出一副恭敬姿态,元善见愈发迷惑,不知高澄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此时心底已然怒急,索性也不虚套,利落踩镫上马,猛抖缰绳,胯下白驹疾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