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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镇的人潮仿佛被什么圣物吸引,纷纷涌向五井村,只为瞻仰那块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举人牌匾。

这盛况比当初林家豆腐坊开业时还要轰动十倍,整个五井村沐浴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晕眩的风光里。

而当这热闹的顶点,陈行宁与林暖夫妇的车驾缓缓驶入村口时,这份沸腾终于达到了极致。

村民们夹道欢呼,孩童追逐嬉笑,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喜庆的气息,五井村仿佛过年一般。

归家后的小院,门槛几乎要被踏平。

形形色色的人怀着各种心思登门拜访。有如同村学的周先生和方骋大哥这般情谊深厚、推辞不得的故交,他们带来的是真诚的祝贺与欣慰。

也有更多是些往日里八竿子打不着、此刻却热络无比的乡绅富户,带着精心准备的贺礼,堆着满脸笑容,只为在年轻的举人老爷和新晋的举人娘子面前混个脸熟,攀上一丝若有若无的交情。

陈行宁与林暖耐着性子一一接待,笑容得体,言辞有度,既不失礼数,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番浅浅的寒暄,算是给这些新面孔都打上了一个照面。

待应酬的浪潮稍歇,林暖便着手落实她心中挂念之事。

她将给予五井村村学的助学补助,从之前的数目大幅提升至每年十两纹银,她交到村长成云叔和王家族长王全伯手中。

“成云叔,全伯,”林暖语气恳切,“烦请二位费心督促。凡我五井村中,年满五岁至十岁的孩童,无论男女,无论家境贫富,务必每日入学。读书识字,明理晓事,纵使将来天资所限,能多识几个字,多懂几分道理,多学一些技能,便也多一条谋生的出路,多一分立世的底气,这钱,务必用在实处。”

成云叔和王全伯捧着银子,感受着那份分量,眼中满是激动与责任感,连声应下,拍着胸脯保证定不负所托。

陈行宁也践行着自己的承诺,他换上一身素净儒雅的青衫,回到了承载着他最初求学记忆的上元镇镇学。

两年前离开时,他曾向先生立下诺言若他日侥幸得中举人,必回学堂讲学一堂,以报师恩,以励后进。今日,便是践诺之时。

消息早已传开,这一日的镇学真是气氛空前。

自康朝开国以来,上元镇就再未诞生过举人,整个广丰县数十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人。

如今,陈行宁高中乡试上榜,衣锦还乡,更要亲临讲学,这如何不让学堂上下激动万分?从垂髫稚子到已进学的秀才,无不翘首以盼,学堂内座无虚席,连窗边都挤满了渴望的脸庞。

陈行宁立于熟悉的讲台之上,气度沉凝。他没有讲艰深晦涩的经义,而是将自己一路走来的心得,尤其是在松阳书院求学时那些豁然开朗的顿悟、先生们点拨的关键、读书作文的实用法门,结合当下学子们的水平,深入浅出地娓娓道来。

他引经据典却不掉书袋,剖析文章精妙处如庖丁解牛,许多见解对已有功名的秀才都大有启发。

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学堂里只闻学子低低的呼吸声和他清朗温润的嗓音。

这满堂的兴奋激动之中,最按捺不住骄傲的,当属林满和林才这两个半大小子。

他们坐在前排,腰杆挺得笔直,小脸兴奋得通红,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趁着讲解间隙的安静,林满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努力压低却依然透着得意:“嘿,知道不?台上那位,是我亲姐夫!”

林才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附和:“对对对!陈举人,就是我姐夫!哈哈!”那副与有荣焉、恨不得宣告天下的模样,引得周围学子一阵低笑。

周围人无奈地摇摇头,念在他们年纪尚小,又是举人老爷的亲眷,这份少年人的得意倒也可爱,便未多加苛责。

讲学圆满结束,在师长和学子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与雷鸣般的掌声中,陈行宁辞别恩师同窗,走出镇学大门。

秦云飞早已将马车备好,恭敬地候在一旁,陈行宁正欲登车,一道人影却突兀地拦在了车前。

来人正是陈行宁的四哥,陈行正。

秦云飞眼神一凛,瞬间闪身挡在陈行宁侧前方,右手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刀柄,浑身肌肉绷紧,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唯恐他对自家少爷不利。

只见陈行正站在马车前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见到举人弟弟的兴奋,有对其如今身份的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和自信。

他搓了搓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六弟!讲学完了?辛苦了辛苦了!那个……大哥在家里,专程等你呢,快随我回去吧!”

陈行宁脚步顿住,并未立刻上前。他理了理微有褶皱的衣袖,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拂去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抬眼看向陈行正,目光平静无波,语气更是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四哥,有事便在此处直说。天色不早,我要回村了。”他刻意加重了“回村”两字,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陈行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显然没料到陈行宁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似乎想发作,但目光触及陈行宁那身象征功名的青衫和其身旁虎视眈眈的秦云飞,那点怒气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那副“兄长”的姿态,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自以为是的“道理”:“六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哥大嫂在家翘首以盼,我们做兄长的唤你回去团聚,你这般置之不理,传出去……怕是有损你的名声吧?”他试图用孝悌的大义来压人。

陈行宁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向前缓缓踱了两步,无形的压力让陈行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行宁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行正眼底,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哦?长兄如父?四哥,你怕是忘了,那分家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与陈家,早已两清。前年我便已将当初分家时的三两银子,一分不少地归还了大哥,爹娘的坟前我也不曾落下一次孝敬,所以你们这‘父’与‘母’的供养之责,又从何谈起?”

他顿了顿,看着陈行正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语气更冷了几分,带着一丝凌厉的锋芒:“至于四哥你,还有四嫂……当年在阿爹病重床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了?若四哥贵人多忘事,需不需要我在此处,帮你好好回忆回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陈行正的心上。

陈行正被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些刻意维持的“自信”和“兄长威严”瞬间土崩瓦解。

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陈行宁锐利的目光,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

他嗫嚅着,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局促和不安:“六弟……话、话不能这么说……当年……唉!这次真的是大哥他……他诚心诚意想见你……”

“四哥,”陈行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前年在陈家便已说得清清楚楚——我是林家赘婿,我的家在五井村。你们若真有事寻我,请以访客之礼,堂堂正正到五井村林家递帖拜访。今日,我须归家。”他不再看陈行正一眼,径直绕过他,在秦云飞的护卫下,干净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秦云飞冷冷地扫了呆立当场的陈行正一眼,利落地跃上车辕,一抖缰绳:“驾!”

马车辚辚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扬起细微的尘土,头也不回地朝着五井村的方向驶去,将那个面色铁青、尴尬又羞愤的身影远远抛在镇学门口渐起的暮色之中。

陈行正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好半晌才猛地一跺脚,狠狠地啐了一口,牙关紧咬,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他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陈家大宅的方向——他得赶紧回去告诉大哥,这个六弟,翅膀硬了,心肠也硬了,一点脸面都不给了!

马车驶入五井村林家小院,喧嚣的祝贺声浪早已平息,院中只余下暮色四合时的宁静。

陈行宁踏进熟悉的堂屋,林暖正坐在庭院中就着剩余的天光核对账目,夕阳的光晕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

他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将方才镇学门口遇到陈行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其实,林暖自打从江南归来,早已不动声色地遣人细细打探过陈、高两家的近况。

陈家守着祖上那点田产铺面,日子倒也能过,说不上大奸大恶,却也乏善可陈。

只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句古训,放在陈家兄弟身上,简直是个天大的讽刺。

每个人心里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盘算着自己的得失,而在这微妙的角力中,越小的弟弟便越吃亏,陈行义和陈行宁便是最直接的例子。

陈行宁当年几乎是净身出户,被“分”出了宅院;老五陈行义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分得小小一间偏房,处境尴尬,几乎沦落成给兄长们“打工”的下人。

这或许正是他当初为何不声不响,毅然决然地跟着林暖跑江南的缘由——实在是心灰意冷了。

兄弟间各有心思本也寻常,可问题出在老大陈行周身上,他既要端着“长兄如父”的架子,把弟弟们当手下使唤,又要独占最大的利益。如此厚此薄彼、分配不均,怎能怪人心生怨怼、离心离德?

每每思及此,林暖心中总不免掠过一丝复杂。若非那场夺命的暴雪,陈老先生一病不起骤然离世未留只言片语,或许陈家的走向会不同,陈行宁也不会与钱氏和离,落户五井村,入赘她家。

可也正是这些变故,像无形的线,将他牢牢系在了五井村,也将他们两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只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至于高家,这几年的光景只能用“江河日下”来形容。

作为陈行宁的挚友,更是林暖在商道上坚定的盟友,方骋在高家出事后便毫不留情地出手了。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对高家进行了全面的打压和蚕食,高家原本的生意渠道被抢占殆尽。

而陈行宁在广丰县日渐高涨的声望和地位,更是让高天文、高天武兄弟在镇学中举步维艰,昔日同窗的异样眼光、夫子若有若无的冷淡、以及自身本就有限的才学,使得他们备受煎熬,很快便灰溜溜地退了学,功名之路彻底断绝。

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小钱氏,当年她抛弃陈行宁,转身投入表兄高天武的怀抱,满心以为觅得了真心爱慕的良人,从此能过上比在陈家更富足安稳的日子。

哪曾想,高天武当年撩拨她,很大一部分原因竟是为了羞辱陈行宁,当然表兄妹之间的感情也是有的!

这些年来,高天武但凡手里有点钱,便流连于花街柳巷,更是在县城有名的花楼里包养了一个姿色不俗的花娘,将家中产业挥霍得七七八八。

钱氏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有些愚笨木讷,另一个则体弱多病,常年离不开汤药。

如今,看着昔日被自己弃如敝履的陈行宁竟高中举人,成了需要礼敬三分的人物,那份蚀骨的懊悔与不甘,日夜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

林暖知道,这些消息,陈行宁心中大抵也是有数的。

高家,只需提防他们狗急跳墙或暗中使绊子即可,不足为惧。

棘手的是陈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的兄弟关系,是陈行宁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烙印。

她放下手中的账簿,轻轻拉过陈行宁微凉的手,掌心传递着温暖与力量,柔声道:“知远,总归是要面对的。这事,你怎么想?”

陈行宁反手将林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汲取着支撑的力量。

他微微侧身,将头轻轻靠在林暖的头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疲惫:“阿暖,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面对经史子集,他总能条分缕析;面对科场文章,他自有章法可循。可面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纠葛,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拒绝,显得凉薄;理会,又恐引火烧身,更怕让阿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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