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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盘红烧排骨,我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汤汁收得浓稠油亮,排骨酥烂脱骨,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暂时盖过了这个家常年不散的、那种冰冷的消毒水味。这是我妈教的拿手菜,也是陈浩当年追我时,说吃一口就能幸福得晕过去的味道。

可此刻,它们连同那盘清蒸鲈鱼、蒜蓉菜心,一起在餐桌上慢慢变凉,油脂凝结成白色的霜。陈浩只扒拉了几口饭,夹了两筷子菜,咀嚼的动作机械而匆忙,像在完成一项令人疲惫的任务。

他的手机响起时,我正在给他盛第二碗汤。汤碗很烫,但我似乎感觉不到,只是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调似乎有些急促。陈浩“嗯”、“啊”了几声,眉头微蹙,然后说:“好,我马上过来。”

又是“马上过来”。这四年里,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子,一次次地割在我心上。

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迟疑。“公司服务器有点问题,我得去盯着,不然明天全得瘫痪。”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看我。

“菜……不合胃口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厌恶的乞求意味。我多希望他能看一眼那盘他曾经最爱的排骨,哪怕只是一眼。

“不是,挺好吃的。真有事。”他顿了顿,脚步已移向门口,“你别等我了,先睡。”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我和一桌冰冷的菜,以及那无孔不入的寂静。墙上的挂钟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格外刺耳。

类似的事情,第几次了?我数不清。从四年前,我们搬进这个新家,和对门那个女人成为邻居之后,一切就慢慢变了。那个女人,叫苏曼。她是陈浩的初恋。

最初,陈浩告诉我这件事时,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这世界真小”的感慨。他说那是大学时候的事了,早就过去几百年了。我当时也没太在意,谁还没点过去呢?可后来,我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会在楼道里“偶遇”,会因为一些“巧合”产生交集。陈浩加班越来越频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有时会带着一股淡淡的、不属于我家任何一款洗涤用品的香气。而我们,已经分房睡了整整四年。理由?开始他说他打呼噜怕影响我,后来,就变成了习惯。

怀疑像藤蔓一样疯长,勒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是没闹过,但每次争吵,陈浩要么沉默以对,要么就说我无理取闹,心思太重。我查过他手机,干净得像新买的;跟踪过他几次,但都被他狡猾地甩掉了。久而久之,我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猜疑。

但今晚,看着那桌几乎没动过的菜,一股邪火混着绝望,猛地窜了上来。我不能这么下去了。我要知道,他到底去哪儿?是不是又去了对门?还是……另有其人?

我冲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陈浩的身影出现了,他没有去车库开自己的车,而是径直走出了小区大门。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开车?难道目的地很近?近到……就在这个小区里?对门的影子像鬼魅一样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起手机和钥匙,套了件外套就跟了出去。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下下跳动,我的心也跟着一下下撞击着胸腔。走出单元门,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我滚烫的脸上。我远远地缀在陈浩后面,借着行道树和停放的车辆隐藏自己。他步子很快,没有回头。

他没有走向苏曼住的那栋楼,而是拐出了小区。我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神经。不是苏曼,那会是谁?

他沿着人行道走了大概十分钟,然后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吃街。这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烤串的油烟味、臭豆腐的特殊气味混杂在一起,与我家里那冰冷精致的菜肴形成了荒谬的对比。陈浩在一个不起眼的面摊前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摆在街角的老旧摊位,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板娘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手脚麻利地忙碌着。

我看到陈浩熟稔地跟老板娘点了点头,然后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了下来。老板娘笑着说了句什么,很快就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牛肉面,飘着几点葱花和香菜。

陈浩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那么香,那么专注,甚至微微发出了吸溜面条的声音。昏黄的路灯灯光打在他侧脸上,我能看到他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和一种……一种在我面前早已消失无踪的、彻底的放松和惬意。

我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像被施了定身法,浑身冰凉。

不是去公司。不是去见苏曼。甚至不是去见任何我想象中的、妆容精致的女人。

他只是,只是为了出来吃一碗面。

一碗街边摊的,五块钱的牛肉面。

那我那一下午精心烹制的红烧排骨算什么?我这四年来的猜忌、痛苦、自我折磨,又算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甚至想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家里的饭是下了毒吗?让你宁愿跑到这种地方,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一碗廉面条?

但我没动。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盯着那个在我面前沉默、疏离、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丈夫,此刻像个下班后终于能喘口气的普通男人一样,畅快淋漓地吃着一碗面。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问题竟然不是我以为的第三者,而是……而是我这碗他连碰都不愿意多碰的饭?

(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像一缕游魂,飘过热闹的街道,飘进冰冷电梯,飘进这个依旧弥漫着饭菜冷却后油腻气味的家。餐桌上的残局还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失败。

我没有开灯,直接走进了书房——这四年来我独居的房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无声地涌了出来。不是愤怒,不是抓到证据的尖锐痛苦,而是一种更深的、彻骨的寒意和迷茫。如果问题不出在苏曼,不出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那出在哪里?出在我身上吗?出在这个家里吗?

那一晚,陈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坐在地上,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是周六,陈浩惯例要加班——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起床的动静很轻,但我一夜未眠,听得清清楚楚。他推开我的房门看了一眼,大概以为我还在睡,又轻轻带上了。以前,我会把这理解为一种体贴,现在想来,或许只是一种避免交流的疏远。

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小区。这一次,我没有跟上去的冲动。我知道,他可能根本不是去公司,而是又去了某个我能做出红烧排骨、清蒸鲈鱼,却永远无法让他安心吃下一顿饭的地方。

我需要做点什么。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我想起了老家的表婶,她是个热心肠,但也嘴碎,方圆几十里的人和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或许,她能知道一些关于苏曼的、更具体的事情?虽然陈浩去吃面这个举动,似乎暂时排除了苏曼的嫌疑,但这个女人,始终是横在我心里的一根刺。而且,我隐隐觉得,陈浩的变化,或许和她搬来做邻居有关,但根源,未必是旧情复燃那么简单。

我拨通了表婶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家常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婶儿,跟你打听个人。我们小区对门有个女的,叫苏曼,听说也是咱们县那边的人,你认识不?”

“苏曼?”表婶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挖掘到宝藏的兴奋,“哎哟!颖子,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就以前跟老陈家浩子搞对象的那个苏曼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她。婶儿你知道她?”

“咋能不知道呢!”表婶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这姑娘,命苦啊!说起来,浩子当初跟她分手,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个爹,不是个东西!早年间在镇上就是个混混,后来欠了一屁股赌债跑路了,把她和她妈扔家里,被讨债的天天堵门。那时候浩子还在上大学,能咋办?听说老陈大哥(陈浩的父亲)死活不同意,怕惹祸上身,硬逼着浩子跟她断了。后来没两年,她妈就积郁成疾,没了。这姑娘一个人熬过来的,听说后来在城里混得还行,但一直没结婚……唉,也是可怜人。”

我握着电话,手指冰凉。这些往事,陈浩从未对我提起过。他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年少无知的过去。原来,背后藏着这样的不堪和无奈。

“那她现在……”我试探着问。

“现在?我就不太清楚了。就听说前几年好像回了趟老家,把她爹那个老房子卖了,估计是想彻底断干净吧。颖子,她怎么住你们对门了?这……这浩子知道吗?”表婶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好奇。

“碰巧吧。”我含糊地应付过去,挂了电话。

表婶的话像一块拼图,填补了我对苏曼认知的空白。一个被父亲连累、母亲早逝、初恋被强行拆散的可怜女人。陈浩对她,除了可能残存的旧情,是不是还有……愧疚?

但这种愧疚,足以让他四年不愿碰我,宁愿去街上吃面吗?逻辑上说不通。除非……除非他们之间,真的有我所不知道的、持续的联系和纠葛。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潜伏的间谍,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对门和苏曼。我调整了下班时间,故意在可能遇到她出门或回家的点出现在楼道。苏曼是个看起来很安静的女人,穿着素雅,脸色有些苍白,但五官确实清秀,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气质。她看到我,会礼貌地点点头,但眼神总是很快移开,似乎不愿有过多交流。

有一次,我听到她和楼下的物业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提到卫生间水管有点问题,希望找人来看看。还有一次,我看到她拎着一袋重重的超市购物袋,有些吃力地走进电梯,我下意识地想帮她按一下楼层,她却像是受惊一样,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她似乎,在尽量避免与任何人产生关联,包括我。

陈浩依旧早出晚归,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回来了”、“吃了没”、“早点睡”这类最表层的客套。家,更像是一个提供住宿的旅馆。而我,再也没有兴致花几个小时去准备一顿他可能只动几筷子的晚餐。我开始随便吃点沙拉或者叫外卖,餐桌彻底成了摆设。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在一个周五的晚上被打破了。陈浩难得地没有“加班”,但吃过晚饭(他依旧吃得很少),就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地刷着手机。快九点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变,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还拉上了玻璃门。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又是她?

他接电话的时间不长,回来后,神色有些凝重,对我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尖锐。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问,皱了皱眉:“有点事。”

“是苏曼的事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终于激起了涟漪。

陈浩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恼怒取代:“田颖,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我有没有胡思乱想,你心里清楚。”我站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陈浩,我们谈谈。就现在。就谈苏曼。为什么她一来,我们家就变成了这样?你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没断干净?”

陈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田颖,我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跟她没什么!你能不能别整天疑神疑鬼的!”

“我疑神疑鬼?”我笑了,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宁愿去街边吃五块钱一碗的面,也不愿意在家吃饭?家里的饭就那么难以下咽吗?还是说,对着我这个人,让你倒尽了胃口?”

陈浩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显然没料到,那天晚上我跟踪了他。

“我……”他语塞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急促地说:“我真有事,回来再说!”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这一次,我没有跟上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去了对门。谈话戛然而止,问题没有解决,反而像滚雪球一样,更大了。但那个他无言以对的表情,和他宁愿面对一碗街边面也不愿面对我的事实,像两根冰冷的针,扎得我心脏抽搐般地疼。问题,果然还是出在我这里吗?可是,为什么?

(三)

那个周末,我在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度过。陈浩第二天回来後,我们陷入了彻底的冷战。谁也不主动说话,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周一上班,我魂不守舍。午休时,同事李姐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小田,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李姐是公司的老员工,为人热心,和我关系不错。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可能就是没睡好。

李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也别太拼了。工作是公司的,身体是自己的。你看咱们部门之前那个小王,就是太要强,家里家外操心,最后身体垮了,住院好久,工作也耽误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心里猛地一动。小王?我记得她。她辞职大概……好像就是三四年前?那时候听说她生病了,还挺严重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形成。我假装随意地问:“李姐,你说小王啊?她后来怎么样了?好多年没消息了。”

“唉,命不好。”李姐摇摇头,“说是查出来什么免疫系统的毛病,很难治,反反复复的。老公也跟她离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挺难的。所以说啊,女人,还得对自己好点。”

免疫系统疾病?我忽然想起,刚搬进新家不久,有一次我重感冒,咳嗽了很久。陈浩那段时间特别紧张,不仅督促我吃药,还把家里的餐具、毛巾都分开,用消毒柜反复消毒。我当时还觉得他小题大做,但心里是有点暖的。后来,他似乎对“细菌”、“病毒”这些词格外敏感,家里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消毒水成了常备品。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市里最大的图书馆,在医学书籍区翻找起来。关于免疫系统疾病的书很专业,很厚。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目录,直到一个词闯入我的眼帘——“麸质过敏症”。

我仔细阅读着相关的描述:一种对小麦、大麦、黑麦等谷物中的麸质蛋白产生免疫反应的疾病。症状多样,包括腹泻、腹胀、疲劳、贫血、关节疼痛……长期不愈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并发症。治疗方式,最主要、也是最根本的,就是严格执行无麸质饮食。这意味着,要避免所有含有小麦粉的食物,比如——面条、馒头、包子、饺子,以及用普通酱油(多数含小麦)烹调的菜肴,比如……红烧排骨?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我记得,陈浩以前是很喜欢吃面食的。但好像就是这几年,他吃得越来越少。我以为他只是口味变了。还有,他每次在外面吃完饭后,有时候会显得比较疲惫,或者肠胃不太舒服,我以为是应酬劳累或者饭菜不干净……

我继续往下看,看到关于误食麸质后的反应描述,有些患者会出现明显的消化道症状,有些则可能表现为烦躁、抑郁、脑雾(注意力不集中)等神经系统症状。

烦躁、抑郁、疏离、疲惫……这些,不正是陈浩这几年的状态吗?

一个可怕的、却又让我浑身战栗的猜想,逐渐清晰起来:陈浩,是不是得了这个病?而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宁愿偷偷跑去吃一碗含有麸质的、会让他不舒服的面,也不愿意告诉我他不能吃我做的、含有酱油和面粉的饭菜?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冲出图书馆,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这四年来,我所有的怀疑、争吵、痛苦,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我恨了他四年,猜忌了另一个女人四年,结果,根源可能只是一场他甚至不愿对我言明的疾病?

我必须要证实这一点。

我回到家,陈浩还没回来。我冲进厨房,翻箱倒柜。我找到那瓶我用惯的老抽酱油,仔细看配料表——果然,含有小麦粉!我又看了蚝油、料酒……很多调味品里都含有可能引入麸质的成分。我平时烤蛋糕用的低筋面粉,包饺子用的中筋面粉,都是小麦做的。

而我,天天用这些东西,给他做饭。做了四年。

他每次坐在餐桌前,面对着一桌对他而言可能堪比“毒药”的菜肴,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默默地吃下几口,然后忍受着随之而来的不适,还要编造理由离开,去找寻真正能让他填饱肚子又不会生病的食物……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瞬间将我击垮。我瘫坐在厨房的地上,失声痛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陈浩回来了。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满脸泪痕,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习惯性的不耐和疲惫:“你又怎么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声音颤抖地问:“陈浩,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能吃麸质?”

陈浩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被彻底戳穿秘密的震惊,慌乱,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苍白。

(四)

长久的沉默。厨房里只听得见我压抑的抽泣声,和他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干涩:“你……怎么知道的?”

“所以是真的?”我挣扎着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这四年……”

我这四年是怎么过的?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比起他可能承受的病痛和隐瞒的秘密,我的猜忌和痛苦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陈浩颓然地靠在橱柜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搬过来后不久……体检发现的。”他低声说,“开始只是觉得容易累,肠胃老不舒服,没在意。后来有一次体检,查了特异性抗体……才确诊的。”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你老婆啊!我可以给你做你能吃的饭!我可以注意所有的调料!你为什么要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傻子一样……”

陈浩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奈。“告诉你?然后呢?”他苦笑了一下,“让你每天做饭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战战兢兢?让你跟我一起,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吃任何想吃的东西?出去聚餐也要先问人家厨师用什么酱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颖颖,你记得你以前多喜欢烤蛋糕、做面包吗?家里总是香喷喷的。自从……自从我们分房后,你再也没做过了吧?”

我愣住了。是的,我曾经很享受在厨房里鼓捣各种面点,那是我放松的方式。但分房后,那种温馨的感觉消失了,我也失去了那份兴致。

“我不能因为我的病,剥夺你的乐趣,把你也绑在我的忌口上。”陈浩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看着你辛苦做好的饭,却没法吃,我心里比谁都难受。我只能找借口离开……我去对门,不是因为你想的那样……”

对门?苏曼?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苏曼……她也有这个病。她比我发现得早,更有经验。”陈浩解释道,“她那里常备一些无麸质的酱油、面条什么的。有时候我实在饿得难受,或者需要谈点事情,会去她那里蹭一碗能吃的面,或者只是坐一会儿……她理解这种病的麻烦。但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原来,那通电话,他急匆匆地出去,是去对门吃一碗……安全的面。而我,却想到了最龌龊的方向。

“那你们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我?”我还是无法完全释怀。

陈浩叹了口气:“一开始,是怕你担心,也怕麻烦你。后来……后来我们关系变成那样,我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难道要我冲到你面前说,‘嘿,田颖,我得了这么个怪病,所以不能吃你做的饭,所以才冷落你’?你会信吗?你会不会觉得这是我为了掩盖变心找的荒唐借口?”

我沉默了。他说得对。在那种互相猜忌、冷战已久的氛围下,如果他突然告诉我这么一个听起来有点“稀奇”的病,我的第一反应,恐怕真的不会是心疼和相信,而是更深的怀疑。我会去查证,但过程中必然带着不信任。他选择了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却也是他当时可能认为的、唯一能维持表面和平和不拖累我的方式。

“那分房……也是因为这个?”我想起他当初说的“打呼噜”。

“不全是。”陈浩的眼神黯淡下去,“确诊后,我压力很大。这种病无法根治,需要终身警惕。有时候不小心误食了,晚上会腹胀、关节痛,睡不好,翻身多,怕影响你。而且……情绪也受影响,容易低落。我觉得自己像个负担……渐渐地,就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你了。”

真相大白。没有狗血的出轨,没有难忘的旧情复燃。有的只是一个男人愚蠢的隐瞒和自以为是的承担,和一个女人在缺乏沟通和信任的真空里,疯狂生长的猜忌。

这四年,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互相碰撞,伤痕累累,却都不知道对方也在一片漆黑之中。

“对不起……”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扑进他的怀里,这四年来第一次,主动抱紧了他。他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慢慢地、用力地回抱了我。我们都哭了,为这错付的四年,为这荒谬的误会,也为这终于透进一丝光亮的、沉重的真相。

“陈浩,”我抬起头,看着他已经有了细纹的眼角,“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晚饭开始,我陪你一起吃无麸质餐。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你能吃的酱油,买米粉,买玉米淀粉……我们重新学做饭,好不好?”

陈浩红着眼圈,用力地点了点头,把我抱得更紧了。

后来,我和陈浩一起去拜访了苏曼,郑重地感谢她这几年在饮食上对陈浩的“收留”和帮助。苏曼还是很安静,但眼神柔和了许多。她说:“没什么,同病相怜,能帮一点是一点。看到你们和好,我就放心了。” 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不必要的包袱。

再后来,我们家的厨房进行了“改革”,开辟了无麸质专区。我开始研究各种无麸质食谱,用米粉、杏仁粉做“蛋糕”,用红薯粉做“面条”。味道虽然和以前不一样,但陈浩每次都吃得很香。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人也渐渐恢复了以前的开朗。

那盘红烧排骨,我后来用无麸质酱油和椰子氨基酸重新做了配方。当陈浩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对我露出一个久违的、满足而轻松的笑容时,我知道,我们失去的那四年,或许永远无法追回,但我们的未来,终于从一碗“安全”的面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而隔壁的苏曼,依旧安静地生活在那里。我们偶尔在楼道相遇,会客气地点头微笑。但我知道,那段因她而起的、充满误会的寒冬,已经过去了。她只是我们人生剧本里一个意外的配角,阴差阳错地见证了主角的迷失与回归。真正的戏,终究是我们自己来演。而生活的滋味,也远不止一碗面的纠结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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