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四月初八,延安府府治肤施县金明驿,一阵黄沙扑面,也落进了秦可藻面前那个破了一个大口的瓷碗当中, 与本就金黄的糜子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秦可藻不管不顾,仍大口地吃着,这糜子大半都是麸皮,再来点沙子也不碍事。
金明驿已经破败不堪,留在驿中的唯一一个馆夫费劲了力气才将残破不堪的木门给合上,转过头来看到秦可藻,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指桑骂槐地道:“这鬼年节,人都要饿死了,畜生倒是吃得饱。”
秦可藻几乎将头埋到碗里去,充耳不闻。
他太饿了。
自西安府到延安府,秦可藻一路向北,越往北走,流民就越发瘦弱,似乎抬眼皮都要耗费十足的力气。
好在,他是举人有官府发的勘合,还能通过勘合在驿站中吃住,要不然莫说到京师,便是从西安府到延安,他就走不过来。
秦可藻贪婪地将最后一粒麸子舔进嘴里,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那馆夫。
馆夫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用秃了毛的扫帚扫着驿站,一边道:“没啦,我的‘大状元’,你可知道,你吃的是驿站里的最后一碗粮食。”
秦可藻愣了一下,抬起头来问:“官府不给派发粮食么?”
馆夫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怒气冲冲地道:“哪里来的粮?现在各县连纳税的粮都不够,哪里还有粮食补贴驿站,驿站已经半年多没收到粮食了,你吃的,就是最后一碗!”
馆夫越想越气,干脆放下手里的扫帚,来到秦可藻面前:“你们拿着勘合,俺们驿站不能不接,但你们除了吃粮还要折银,俺们做馆夫、役夫、脚夫的哪里有那么多银子给你们!寻常年景也就罢了,现在这年景里,你们还要来骗吃骗喝,这不是要了俺们的命么!”
秦可藻有些羞愧。
因为馆夫说是的实情。
驿站设立之初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快速传递军情,也让能让来往的官员快速到达目的地。然而法久则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将驿站当成了充实自己腰包的工具,过往的官员不仅劳役馆夫、车夫、脚夫,甚至还以各种名目来勒索,以导致驿传十夫九逃、十马九缺。
张居正曾经对待驿站进行了改革,但效果不怎么样,而且其人死后,驿递之禁也被取消,甚至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按照法理来说,秦可藻的勘合是合法,但是其用途只能是在进京赶考时使用,可现在谁还循规蹈矩呢?
秦可藻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书箱,一边对着那馆夫道:“那没了粮食,你们怎么办呢?”
“还能咋整?跑呗?难不成还要等着你们这群拿着勘合的来盘剥俺?”
馆夫倒也实诚,举人老爷,在平头百姓的眼中那已经是天大的存在了,可是这馆夫似乎已经对他已经没了敬畏之心。
秦可藻点了点头,将自己的书架背了起来,好心的提醒道:“要是跑,别往南边和西边去,那边和这边没什么两样,最好往山西去。”
看着他举步往前走,那馆夫一把拉住他:“哎哎?这满天黄沙的,你做什么去?”
秦可藻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回过头来对着馆夫笑道:“我还要往安塞去。”
“可不敢去哟!”
馆夫大惊失色:“虽然安塞离肤施也就六十多里,但那边全是匪盗,若是被贼人捉住你还有命在麽?”
一路行来,秦可藻从流民的口中知道安塞县的受灾情况十分严重,如今一听竟然也和白水、宜川等地一样,起了匪盗不由得继续出声问道:“此话当真?”
馆夫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后生,你是个读书人的,要按照往常来说,俺不敢拦你,但你方才叫俺去山西,俺就知道你是个善心的,你听达的,万不敢去,那边死了太多的人了,活着的,全都是贼!”
接着馆夫又有些气愤的训斥道:“你是个举人,就是俺们这群平头百姓饿死了,你也饿不死,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你说你往外跑个甚?听俺的,你在这里住一宿,等风停了,便回乡去罢,莫要再出来了。”
秦可藻叹了口气,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达,连年遭灾,咱们陕西饿死太多人咧,要是年年都有收成,哪怕是有口吃的,谁甘心、愿意去当那掉脑袋的贼?”
“这府州县的老爷们,对百姓不管不顾,枉读了圣贤书,怕是皇上和京中对此也不知情咧,俺就寻思着,收集收集灾情,去京里跟皇上、跟那些部院大臣们说道说道,让他们看看,咱陕西究竟成了个什么样子。这安塞,俺非去不可咧。”
秦可藻说完,馆夫一直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你等着啊,你等着啊后生,先莫走。”
馆夫一边不断地嘱咐着秦可藻,一边往院子后面跑,秦可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原地等待。
不一会,馆夫从又从后面跑了回来,看到秦可藻还在,长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饼子来,一边说着一边憨笑道:“俺方才骗你咧,俺这还有两个饼子,你拿着,路上拿着。”
秦可藻忙往外推,坚决不收。
馆夫一边与他拉扯,一边嗔怪地道:“你收,你收,你要不收,俺可不许你走。”
秦可藻推辞不过,最后只要了一个饼子,拿着硬的如同石头一样的糙面饼子,秦可藻眼泪刷的就下来了:“达,俺要谢谢你咧。”
馆夫笑着替秦可藻整理方才撕扯当中凌乱的衣衫,等整理完毕向后退了两步,对着秦可藻。
“你站好,你站好啊。”
说完,馆夫对着秦可藻纳头便拜:“俺以为天下的读书人都没了良心,今日见到举人老爷才知道还有惦记俺们这群穷苦百姓的。”
秦可藻赶忙矮下身子伸手去扶,但他单薄的身子根本拉扯不过常年做体力活的馆夫,情急之下,秦可藻便也跪了下去,和馆夫对拜。
再三挽留之下,秦可藻仍拒绝了馆夫留宿一宿的提议。
推开门,举步迈进了漫天的黄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