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洪浩有些癫狂,“凭什么他们怎么都可以,我就不行!”
“谁说不可以?”阿发望着皎皎明月,悠悠道:“你现在不就是跟他们一样么?不过他们赌钱输了可没有你这般抱怨。”
洪浩一愣,阿发的话简单直接,让他无言以对。
“你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阿发叹一口气,“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你一人占完。”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是洪浩一时间难以接受。
“走吧,回去喝酒。”阿发又笑嘻嘻道,“你早该学会喝酒了。”
洪浩摇摇头,“我不会,以前我在黄府做杂役,有个大娘告诉我不会喝酒最好不要学,说喝酒不好……我便一直未曾喝过。”
“妇人之言,慎不可听。”阿发不以为然,“嘿嘿,须知‘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等你喝了,便知道这酒的千般好处。”
“我还是不想喝。”洪浩正色道,“我见过别人喝醉后与平日判若两人,我不想那样子。”
“你现在和之前本就是判若两人,还怕个甚?”阿发并不相饶。
“还是……”洪浩迟疑道:“还是算了吧。”
阿发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道:“小兄弟,可还记得你当年讲你去洞汀城,学了一招叫做‘思无邪’的剑招?”
洪浩点点头:“自然记得,我印象极深。这是胡喜前辈拼着身死道消,在临死前传授于我。他当时用这一招证明了他的清白。”
阿发点点头,“我也是久闻其名,但却一直无缘一见,今日不如你替我演练一回,让我也开开眼。”
“这有何难,既然前辈想看,我便给前辈瞧一瞧。”
说罢他缓缓抽出水月剑。剑身在月光下泛起清冷的光晕。这水月剑玉洁冰清。与思无邪最为相宜。若是用洞天便差点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回忆着胡喜传授的每一个细节。
“思无邪”起手式极为简单——剑尖轻抬,如拈花般温柔。洪浩手腕轻转,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澄澈的弧光。起初一切顺利,剑尖凝聚的灵光如同晨露般纯净。
然而就在剑势将成之际,他眼前突然闪过通天山庄满地的尸骸。剑光顿时一滞,原本流畅的轨迹突然扭曲,如同被污染的溪流。凝聚的剑气忽地溃散,化作点点光屑飘落。
“不对……”洪浩皱眉,“再来。”
这一次他更加专注,剑尖点出的灵光比先前更为明亮。剑招行至中段,剑身上竟浮现出胡喜踏出城门时的虚影——那纯粹得近乎透明的眼神。
可就在虚影即将与剑势相融的刹那,洪浩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烦躁。剑光骤然变得浑浊,“铮”的一声脆响,剑锋震颤着又偏离了轨迹。
阿发在一旁轻轻摇头:“剑招未错,错的是执剑之人。”
洪浩兀自不服,第三次举剑。这次剑势才起,水月剑突然发出痛苦的嗡鸣。剑身仿佛重愈千钧,最终整柄剑剧烈颤抖着脱手而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月光下,水月剑的剑身上倒映出洪浩通红的双眼——那里面满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戾气。
洪浩颓然倒地,他心知肚明——“思无邪”不仅仅是一招剑法,它是一种境界,一种对剑道、对人生、对世界的深刻理解和领悟。它不追求一时的胜利,不计较一剑的得失,而是在每一次挥剑中,寻找心灵的归宿,寻找生命的真谛。
心存淫邪之辈,永远无法使出这招。
阿发重重叹口气,缓缓上前,俯身拾起水月剑,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水月映射明月清辉,柔和端庄,相得益彰。
阿发将水月剑轻轻一抛,剑身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并未伸手去接,而是任由长剑悬浮在半空,剑尖微微颤动,发出清越的龙吟。
“瞧仔细了。”阿发的声音忽然变得如月光般空灵澄澈。
只见他右手虚引,水月剑竟自行舞动起来。剑势起时如春风拂柳,不带一丝烟火气。剑尖凝聚的光芒纯净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角落。
洪浩瞪大了眼睛。这分明就是“思无邪”的起手式,却比他方才施展的更加浑然天成。
阿发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邃的宁静,他似乎在沉思,在回忆,在感悟。而随着他的思绪流转,那剑尖上的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凝实。
剑光最终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直贯云霄。夜空中的云层被一分为二,露出最为璀璨的星河。
阿发收剑而立,眼中的澄明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平日的玩世不恭。
洪浩望着地上渐渐消散的剑光,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原来前辈也会此招……”
阿发摇摇头,“我之前并不会……”
\"但就在刚才,\"阿发咧嘴一笑,\"看你使了三遍,痴儿都学会了。\"
这个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回答让洪浩如遭雷击。
阿发并不知剑诀,不过是看了他三次失败的演练,就完美重现了胡喜前辈的剑招剑意。这个吃喝嫖赌的前辈,内心竟比他这个“赤子”还要纯粹!
洪浩终于崩溃。“前辈,酒在哪里?”
酒果然是好东西。
洪浩颤抖着接过阿发递来的酒碗,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迟疑片刻,终于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烈火般滚过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阿发哈哈大笑,又给他满上一碗:“第一口都这样,再来!”
第二碗下肚,灼烧感减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开来。洪浩感觉自己的四肢开始发软,眼前的阿发似乎变成了两个。
“好……奇怪的感觉……”洪浩喃喃道,舌头已经有些打结。
阿发又递来第三碗:“一醉解千愁,喝完你就明白了。”
这一次,洪浩不再犹豫。酒液入喉,他忽然觉得胸中郁结的块垒似乎松动了一些。那些血色的记忆——大娘支离破碎的尸身、通天山庄的断壁残垣、杂役惊恐的眼神——都变得模糊起来。
“再来!”洪浩主动抓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第四碗、第五碗……
随着一碗接一碗的酒下肚,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思绪却异常清晰。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对复仇的渴望、对杀戮的恐惧、对自我的厌恶……
“我……我到底是谁……”洪浩抓着酒坛,眼泪混着酒水一起滚落,“我不过是磨盘山下……一个苦哈哈采药的小娃儿……老天爷你莫要整我了……”
阿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继续给他斟酒。
当第七碗酒喝干时,洪浩终于彻底崩溃。他踉跄着站起来,又重重摔倒在地,开始嚎啕大哭。白发沾满了泥土和酒渍,昔日锐利的眼神涣散无光。
“哥哥……”小炤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一下子甩开。
“师父……师父……”他像个孩子般蜷缩在地上,反复呼唤着大娘,“我好累……真的好累……”
阿发叹了口气,将最后半坛酒放在他手边:“喝吧,醉了……就不痛了。”
洪浩抓起酒坛,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巴流淌,打湿了衣襟。当最后一滴酒入喉,他的眼神终于完全涣散,陷入了黑甜的醉乡。
“你为什么要让哥哥喝酒?”小炤气呼呼对阿发吼道:“哥哥有个好歹,我就把你当柴火烧了。”
“好凶的小狐狸。”阿发嬉笑道:“你帮你哥哥烧了那么多人,就不怕被雷打?”
“我的命是哥哥救回来的,自然是要帮他。”小炤大声道:“就算打雷我也不怕。”
“那如果有一天……”阿发沉吟道,“你哥哥需要用火灵石去做别的事情,你要怎么办?”
小炤并无丝毫犹豫,“火灵石本来就是哥哥给我的,只要是对哥哥好,我就还给他。”
“倒是有情有义的小狐狸。”阿发笑道,“不过眼下我是在帮你哥哥,你看不出来么?”
小炤疑惑道:“你为什么要帮哥哥?”
“因为……”阿发狡黠一笑,“嘿嘿,我欠你哥哥银子。”
“好了,你哥哥睡在地上可不雅致,我们把他弄回床上去睡……”
洪浩醒转过来,已经是翌日午时。
宿醉后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夜的事情,现在只剩下头痛欲裂和无尽空虚。
“哥哥你醒了。”小炤望见洪浩空洞无神的双眼关切道,“你昨晚喝了好多酒。”
随着小炤的提醒,洪浩的记忆才一点一点恢复,“呃,好像是的……”他望一望四周陈设,终于确定这里是青楼而不是客栈的房间——想想也是,阿发怎么会住客栈!
“阿发前辈呢?”洪浩一边揉自己太阳穴一边问道。
“在隔壁房间,”小炤给洪浩递过来茶水,“他把这间房的女子也叫到他房间去了,他们三人好像聊了一整夜没睡……我现在去叫他。”小炤只道隔壁一夜的哼唧是几人秉烛夜谈。
洪浩连忙道:“不消不消,呃,他……聊完了自然会过来。”
灵儿闪现,“公子,喝酒的感觉如何?你可知你昨晚睡得像个婴孩?”
洪浩错愕道:“睡得像个婴孩?呃……你是讲我睡得安详沉稳?”
灵儿冷哼一声,嘲讽道:“我是讲你睡着睡着就醒来开始哭,哭着哭着又睡着了。如此反复……”
洪浩望向小炤,见小炤用力点头,知道灵儿并非是拿话诓他,顿时感觉一阵羞耻。
这酒是不能再喝了,太掉形象了。
况且,醉梦中虽然暂时忘却了痛苦,可醒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正想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发打着哈欠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几分满意,颈脖处还有几个胭脂印子。
“醒了?”阿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昨晚睡得可好?”
洪浩脸上显现出一丝窘迫,低声道:“前辈……昨晚我……”
“你昨夜说了很多。”阿发打断他,眼神突然变得清澈,“你说你恨这世道不公,恨自己无能,恨仇人逍遥……但你可知道,你最该恨的是什么?”
洪浩茫然抬头。
“是你自己。”阿发一字一顿道,“你最该恨自己不够纯粹。”
洪浩浑身一震,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你以为老天爷给你气运是因为你善良?错了!”阿发抹了抹嘴,“这世上善良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偏偏是你?”
洪浩茫然地摇头。
“是因为以前的你够纯粹!”阿发的声音突然提高,“你杀猪时就只想杀猪,救人时就只想救人,从不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这种纯粹,才是真正的'道'!”
“可现在呢?”阿发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变得不再纯粹。你杀通天山庄的人,不只是因为他们是仇人,还因为你需要发泄!需要从杀戮的血腥中获得满足和畅快!”
洪浩的身体微微颤抖,阿发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进他心里。
“老天爷给你的不是'好运',而是'道运'。”阿发继续道,“当你顺应本心、纯粹行事时,天地自会助你。可一旦你背离了这份纯粹,气运自然就会离你而去。”
“胡喜的'思无邪',你使不出来,不是因为你杀孽太重。”阿发俯身拾起碎片,“而是因为你不敢直面自己的本心。你既放不下仇恨,又忘不了善良,两头都想占,结果两头都落空。”
阿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你讲自己活得累,像你这般拧巴,扭捏,岂能活得不累?”
“你知道我为何能只看三遍就学会'思无邪'?因为我活得简单——偷鸡摸狗时专心偷鸡摸狗,路见不平时专心路见不平,攒功德时就专心攒功德……不像你,杀人时想着仁义,行善时念着复仇。”
一阵清风吹来,洪浩的白发随风飘荡,眼中血丝渐渐褪去。
“前辈帮我。”
“要重新纯粹,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阿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这地上的碎瓷,要么一片片捡起来拼好,要么——”
他忽然抬脚,将剩下的碎片碾成齑粉:“干脆重烧一个。”
窗外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洪浩望着地上的瓷粉,忽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