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他两人进来。”李善道楞了下,说道。
李守素、阎立本两人入进帐中,下拜行礼,自报过姓名,呈上李世民的亲笔书信。
接过书信,李善道没有立即打开,上下打量李守素、阎立本,——当然,他主要打量的是阎立本,见他年未弱冠,中等个头,肤色白皙,体貌清瘦,长相与汉人略有不同,鼻梁较高,眼窝微陷,年纪虽少,已然蓄须,戴着一顶黑色幞头,穿着绿袍,足蹬乌皮靴。
却对阎立本的第一印象,不愧他后世妙手丹青之名,果是一个文绉绉的青年人。
看罢了,李善道笑问他两人,说道:“你两人是奉秦公之令,来与我送书信也?”
李守素应道:“回大王的话,正是如此。秦公手书,已呈与大王。”
“你是赵郡李氏苗裔?”
刚才李守素自我介绍的时候,特地把他的籍贯也道出了,他答道:“禀大王,仆家世居平棘。”
“这么说来,你我同宗。你家中可还有人?”李守素之名,李善道不曾闻听过,笑吟吟问道。
李守素恭谨答道:“敢禀大王,臣父母、兄弟皆迁居长安。平棘乡中,尚有从兄弟数人。”
“欢迎你改日回乡。我一定令平棘县令,妥善接待,以尽你我同宗之谊。”李善道说着,不等李守素回答,转问阎立本,笑道,“阎小郎年纪轻轻,就得秦公赏识,领此给我送信之任,足见小郎才智出众,前途无量。却有一事,我得问你,你进帐后就不断偷觑我,是为何故?”
阎立本吓了一跳,没有想到李善道的观察能力这么强。
他已是很小心地偷看李善道了,居然仍是被李善道发现!
至於他为何偷看,自不需多言,当然是为了完成李世民令他给李善道绘像此喻。
阎立本尽管如李善道所夸,确实年纪不大,才华已显,却终不免还是年轻,面对李善道直言不讳地询问,一时间,他心头忐忑,好在有些急智,仓促地寻到了个借口,回答说道:“大王之威,令臣心生敬畏,故而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绝无冒犯之意,还望大王恕罪。”
“战战惶惶,下则如何?战战如栗,下又如何?”也许是因为后世久闻阎立本大名,而现下意料之外的,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他的真人,偏阎立本而下又是个年轻人模样,被自己一问,露出了尴尬之态,李善道起了促狭之心,摸着短髭,问他了这么一句。
阎立本愕然,不知李善道此问何意。
这一问,是好似有点没头没脑。
李守素却已知李善道此问之意,便忙代替阎立本回答,接口说道:“敢禀大王,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战战栗栗,汗不敢出。而以仆愚见,大王之威,诚然魏文帝之不及也!”
原来,李善道所问,是曹魏时的一个典故。
钟繇的儿子钟毓、钟会兄弟,有次跟着钟繇觐见魏文帝曹丕,钟毓紧张得汗流浃背,但钟会没有出汗。时年钟毓八岁,钟会五岁。曹丕就先问钟毓为何出汗,钟毓答以“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再问钟会为何无汗,钟会答以“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兄弟两人皆以畏惧曹丕的帝王之威,“惶恐战栗”为缘故,回答出汗与不出汗这两件不同的事,而应答的俱十分得体。
阎立本一下子没想到这个典故。
李守素号为“肉谱牒”,钟繇父子都是魏晋时的名人,钟毓、钟会兄弟此典故,他却是熟知。
李善道听罢,哈哈一笑,指着李守素、阎立本两人,顾与屈突通、李靖等笑道:“李君机敏,阎小郎才俊,俱不同凡响之才也。”心中蓦地一动,阎立本后世有名不假,可当下他才十七八岁,按说送信此任,李世民帐下人才不少,应该不至於遣他领受,则为何李世民派了他来?
联系到阎立本绘画的天赋,李善道想到了一个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抚摸着短髭,若有所思地转回再次打量阎立本,打量了片刻,瞧得阎立本浑身不自在之后,猛然说道:“秦公遣你送信,可是另有命令与你?是不是令你,见到我后,察我相貌,待你回去,绘图奉秦公视看?”
何止阎立本,李守素在内,两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这等李世民的命令之事,就是李世民帐中文武,知道的也不多,他俩刚到汉营,才见到李善道,李善道怎么就猜出来了?
偷画别人画像,说来不是大事,然有不敬之意。
阎立本张口结舌。
李守素赶紧解释,说道:“大王明鉴,仆与阎君此与大王送信,只是送信而已,绝无它意!”
看了看李守素,又看了看阎立本,李善道没再追问,——这种事,他俩不承认,也没法证实,就打开了李世民的亲笔书信,入眼见字迹,写的是楷书,端正稳重,笔画筋骨毕现,笔势刚健果敢,似有千钧之力藏於毫端,提按转折间透着一股英武之风,不禁赞了声:“好字!”
的确是好字,李善道自比不如。
很快,将李世民的来信看完,李善道微作沉吟,将这封书信转给屈突通、李靖等看,再又一次,瞧向了李守素、阎立本,似在探究二人心中所思,问道:“秦公信中内容,君二人知否?”
李守素与阎立本对视一眼,忙低头答道:“大王,仆二人仅奉命送信,信中内容未曾得见。”
“呵呵,呵呵。”李善道笑了两声,手指轻扣案几,笑与屈突通、李靖等说道,“秦公当我是三岁孩子,在糊弄我!”目光又再落到李守素、阎立本身上,说道,“你两人当真不知信中内容?秦公邀我会猎灵石。我且问你两人,你两人离汾阳日时,秦公可得来自长安的军情急报?”
李守素、阎立本是两天前,离的汾阳城外唐营,当时李世民并没有接到什么长安的军报。两人不知李善道此问之意,面面相顾。依然是李守素回答,说道:“敢禀大王,仆两人虽不知秦公手书中内容,然秦公岂会有糊弄大王之意?秦公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仆等离汾阳时,我军已准备还师晋阳,秦公并无收到有何急报。仆等敢问之,大王此问,究为何出?”
这两个人,肯定知道李世民信中内容。
“仆等离汾阳时,我军已准备还师晋阳”,李守素的这句话,看似只是在陈述他俩离开汾阳时,唐军的动向,实则明显是在暗中呼应李世民信中提出与李善道“会猎灵石”之约战此言。
为何还师晋阳?
言外之意,李世民已在为“会猎灵石”作准备了。
李善道是前天收到的“薛举似有意西进”的这道情报,计算时间,李守素、阎立本两人离开汾阳时,李世民倒是有可能尚未接到长安之此报。但即便李世民写此信的时候,尚未获悉此讯,按李世民当前所面临的局势言之,李善道却也是不信李世民会此刻生起与自己约战之图。
知道从李守素、阎立本嘴里,问不出实话,李善道遂顾盼屈突通、李靖等,与帐中的高曦、高延霸、萧裕诸将,笑道:“秦公信中,约我会猎灵石。公等就此,各是何见?”
“他若敢来,必擒之,献与大王!”高延霸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赳赳然叫道。
李善道指着他,问李守素、阎立本,笑道:“闻秦公帐下,刘弘基、段志玄、柴绍、史大奈、侯君集、丘行恭诸辈,皆勇壮士也,为秦公之鹰犬,然较之我帐下高将军,如何?”
李守素早就听说过高延霸之名,尽管高延霸未有通姓名,然一见他这身高,就知其必为高延霸,回答说道:“高将军骁勇敢战,诚乃大王之爪牙,较与刘、段诸公,各有所长。”
这是个比较滑头的回答。
高延霸乜视李守素,呸了口,叉着腰说道:“甚么鸟公!见着本老公,都是插标卖首之徒!”
李善道放声大笑,往下压了压手,示意高延霸坐下,收起笑容,与李守素、阎立本说道:“你家秦公,方下三面受敌。北则刘武周,西则刘季真,南则我军,自顾不暇之也,他还能与我约战灵石?我刚问你两人,你两人离汾阳时,可有急报从长安送至。你两人说没有。即便真没有,你家秦公现肯定也是已经收到长安的军情急报了!你两人可知?且薛举领兵数万,已出陇西,直逼长安。当此之际,长安形势危哉!你家秦公现下所对之局,可谓内忧外患,河东受围,长安告急。我纵在灵石等他,怕他的这份‘光明磊落’,也将变成言而无信!”
李守素、阎立本呆了呆,大惊失色。
阎立本脱口而出:“薛举西犯?”
“我与你家秦公不同。我与秦公虽从未谋面,颇知其人。秦公用兵,好出奇险也。好出奇险之士,多好用哄人之计。我却是喜堂堂正正,王者之师。我做人做事,从来不欺瞒,不哄骗,便是敌人,我亦以诚相待。秦公若真敢来灵石,我率众以候,必以正兵对决,不使奇谋;而他若如我料,此信实缓兵之计,欺哄於我,我亦不恼,而且我也不会趁火打劫,趁此机会,袭击於他。只待其自解困局,我与他再行决战便是。……我之此意,我这就回书与你家秦公!”
李守素、阎立本听得李善道义正言辞的这番话,情不自禁,再度面面相觑。
李善道提笔便写回信。
而在这时,李靖步前,到李善道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
李善道歪着头,微露忖思,然后点了点头,接着挥毫泼墨,就写起给李世民的回信。
不多时,回信写成。
王宣德将之封好,给了李守素。
李善道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从看李世民的来信,到给李世民回信写就,前前后后,半个时辰都不到。李守素、阎立本原先还想着,他俩也许要在汉营待上个一两天,才能等到李善道的回信。亦是没有想到,李善道这么快就将给李世民的回信写了。
自入帐,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善道已是接连给他两人了几次意料之外。
李守素接下信,正寻思说些什么。
李善道又再次给他与阎立本了一个意料之外,他笑着召阎立本近前,说道:“我这张脸,由你细看。阎小郎,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把我画像了,务必形神兼备,画出本王的英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