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德答道:“高柱国部还营以后,唐营一直不见动静,无有兵马出营。”
“嘿嘿,看来是用焦彦郎部诱其出营此计,不得行矣。这个宇文歆,倒有些智谋。”李善道嘿然,摸着短髭,砸吧了两下嘴,转念想起一人,说道,“又也许不是宇文歆有谋,有谋者另有别人。”想到是谁?不用多说,当然是想到了李靖。
也是,李靖岂止当代名将,放眼古今,也是顶尖的军事家。
一两个小谋略,被李靖看破,实半点不足为奇。
不过,李善道抚摸着短髭,却是由李靖,又想起了一人,端起茶碗,抿了口冰水,降降暑热,肚皮里寻思道:“之前与李靖并无对峙,没有机会可用。於今转攻宇文歆,虽意仍在霍邑,然至少既与李靖对峙敌我,我出兵河东时,特地带来军中的此人,却可以一用了啊。”
念头及此,便令道,“请李参军来见。”
“李参军”何人,自便是李客师。他现被李善道用为大元帅府的“参军事”。——如前所述,正如李密在自称“魏公”后,又以“元帅”自领,魏公、汉王都是爵位,不关军事,故为方便掌军,李善道早在称“公”时候,就同时和李密相同,也自领“元帅”,现晋为了大元帅。
王宣德、王湛德兄弟领命,就出帐去,不多时,引了一人进帐。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与李靖颇有几分相似,魁梧中不失俊美,一部美须髯,未戴冠,裹黑幞头,穿着件绿色的圆领窄袖袍,腰围铜制的蹀躞带,足着乌皮靴。
进到帐中,此人下拜行礼,一口标准长安官话,字正腔圆,呼道:“微臣李安,拜见大王。”
——“安”,是李客师的名,这人即李客师。
“快快请起。”等李师客起来,李善道吩咐王宣德给他端来茶水,叫他落座,又等他坐定,这才亲热地笑道,“客师,这几天军务忙了些,少与你叙话。暑热深重,你在军中可还适应?”
李家是将门,李客师虽无其兄之用兵才略,然自少学习骑射,性好驰猎,四时从禽,无暂止息,却是早就骑射精通。要不然,罗艺也不会用他为兵曹。在涿郡为吏时,他乃至不论忙、闲,经常出城游猎。论以身体素质,他是相当的好,这点暑热,他当然毫不在乎。
听得李善道的问话,李客师恭恭敬敬地答道:“多谢大王关心。敢回大王,臣身体强健,自能适应,且臣昔在涿郡,蒙罗柱国不弃,忝为兵曹之任,军中生活,也早已习惯。今臣以微末之才,蒲柳之姿,竟得大王恩用,臣甚感荣幸,不胜感激,唯愿尽忠报效,以报大王厚爱。”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这李客师在好武上,与李靖相同,兄弟两人的长相也相似,但在言辞上,他却不像李靖谨言慎语,能不说话时就不说话,反而比较健谈,而且能够投人所好,话说出来也很好听。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客师,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虽门第陇西李氏,我是赵郡李氏,祖上你我却是一家。你我既皆为李氏子孙,於今你在我军中,就没有‘恩用’不‘恩用’这一说。方今海内大乱,隋失其鹿,英雄竞争之时也,我愿与卿齐心协力,共成大业。”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这两个家族,往上溯源,确是出一始祖。便是战国末期的秦司空李昙。李昙长子李崇因担任陇西郡守,后代形成陇西李氏;四子李玑定居赵郡,后代形成赵郡李氏。
这些东西,李善道原是不知,后来听魏征等说起,才略知晓。
李客师神情越加恭敬,应道:“昏主无道,海内沸腾,观今之群起诸辈,虽各怀异志,然皆非成事之主,唯独大王,天纵伟才,英武绝伦,砥定天下,荡平乱世,恢复河山者,非大王莫属。安菲才,愿施犬马之力,以效驰驱,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李善道呵呵笑道:“客师此言,足见忠心。客师,今却有一事,我想托付与卿。”
李客师闻言,立即起身,肃然说道:“大王但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也用不上。客师,李靖为你兄长,是也不是?你兄长现在宇文歆军中,我久闻其名,渴思一见。我想要托付你的事,便是想劳烦你,为我修书一封,与你兄长,可好?”
李客师自闻李靖随着唐军援兵来了河东后,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李善道早晚肯定是会让他给李靖写信的,心理已有准备,并且连应答之辞都准备好了,遂无半分拖延,当即答道:“大王所命,正臣之意。不敢隐瞒大王,臣其实早就已给臣兄李靖修了书信一封,备述大王英明,盼臣兄能共襄盛举,攀龙附凤,以成大业。唯尚未得大王令旨,臣不敢擅自主张,故此书信尚未送出。今大王既有此意,臣愿即刻将此书信,秘送唐营,呈与臣兄以观。”
还真是没有想到,这个李客师这般的识情识趣!
李善道大喜,说道:“卿所写书信何在,可否容我先睹?”
李客师从怀中将他写给李靖的书信取出,由王宣德转呈李善道。
李善道打开来看。
见李客师的这封信写的挺长,察其文字,情深意切,分析形势,对李善道极是吹捧。
写的乃是:“贤兄大人函丈:自与兄长别后,倏忽数载。昔者陇西故宅,父兄并立,共读《孙吴》,同策弓马,每论天下大势,兄尝慨然述志,‘大丈夫当横行天下’,此情此景,恍若昨日。今者兄受唐符,弟侧身汉幕,各为其主,非关私怨,实乃时势所驱。兵戈相向,骨肉参商,弟每思之,常为怆然。然午夜梦回,犹闻兄教,故敢以肺腑之言,书於尺素,幸垂明听。
“汉王起於瓦岗,振臂一呼,豪杰景从,今已奄有河朔,带甲百万,良将千员:北据幽燕之险,南控大河之要。方今四海之内,称兵者十九,而汉王独能折冲千里,破窦建德於平原,挫李密於河阳,转军西向,席卷河东,此诚萧王之故事也,非惟人力,实乃天命所归。
“前闻兄受擒长安,险为李渊所害,弟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后得闻兄长脱险,幸甚幸甚。李渊也者,猜忌之主也,用人唯亲,今兄虽幸得救,奸谗毁积,实非长久之计。
“弟虽身在汉军,心系兄长安危,故敢上言,望兄垂察。汉王英明神武,虚怀若谷,用人唯贤,诚为天下归心之主,四方英才,争相归附。兄若能来投,必可大展宏图,成就不世之功。汉王尝数谓弟言:‘卿兄,古之卫、霍也。若得此人,何愁天下不定?’弟愿兄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共图大业。若兄肯俯就,弟当竭力周旋,俾兄得展骥足,不负平生之志。
“贤兄深通韬略,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乎?且夫识时务者为俊杰,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微子去殷,卒为周宾;项伯归汉,成功一时。兄之才,百倍於彼,若能幡然醒悟,附从汉主,既可身脱险地,必能以展兄能,光耀门楣,垂范后世,四全之得也。
“临楮依依,不尽欲言。惟愿兄熟思之,早定归期,弟今在汉营,日望兄至;若有疑虑,亦望修书相告,弟必为兄周全。纸短情长,伫盼回音,不胜翘企之至。弟客师,顿首再拜。”
将李客师写给李靖的这封信看完,李善道取笔,呼吏研墨,给这封信改了一句,添上了两句。
修改的这一句是“微子去殷,卒为周宾;项伯归汉,成功一时”。
将之改为了“韩信背楚归汉,成不世之功;管仲射钩相齐,开桓公之业”。
添上的两句,一句添在了“汉王尝数谓弟言:‘卿兄,古之卫、霍也。若得此人,何愁天下不定’”这句后边,添写的为“故特令弟致诚:愿以上将军之印、万户侯之封,虚位以待,并许裂土分疆,何惜名爵,得专征伐,以酬兄志;宗族子弟,皆列显宦”。
一句添在了“弟今在汉营,日望兄至”这句后边,添写的为“兄若率众来归,汉王必不食言,将亲迎於辕门,洗尘於帅帐,使天下知汉王得贤之喜,过於汉高,纳贤之诚,逾於光武”。
改的这一句,以韩信、管仲类比李靖。添的这两句,第一句许诺给了李靖等於韩信得刘邦重用时的待遇,第二句则是以刘邦、刘秀自比了,——恰正与信中上文“萧王故事”云云呼应。
改完罢了,将信还给李客师。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客师,我做的这几处修改,你看何如?”
李客师细细看过,神色微动,他亦是万未料到,他的兄长李靖在李善道的心目中,居然会是这么高的地位!他伏拜在地,感动地说道:“大王恩山义海,兄长若知大王如此器重,必感激涕零。臣不知何以报大王恩德,但愿竭诚效命,为大王召臣兄速归。”
“好!客师,你之此信,今日就可送出。你有无可靠得力之人,可为信使?”
李客师答道:“敢禀大王,臣有一仆,颇为精细,从侍臣在军中,臣兄也认得他,可堪一用。”
“可有办法入进唐营,得见卿兄?”
李客师就这个问题,也早有考量,回答说道:“臣意令臣此仆,潜出营后,先往西行,继转回来,不提臣名,佯为臣兄送家书到者,当是即可入得唐营。”
确是个办法。
李善道便说道:“卿机敏之士,此策甚好。”嘱令说道,“切需交代卿之此仆,入唐营后万万不可露出马脚。卿兄,我能否得之,可从长计议,卿兄之性命,万不可因此遇危。”
李客师愈是感动,俯首叩拜,恭谨应命。
……
次日下午,李客师的这个仆人,装作从西边而来,进了唐营。
差不多同一时间,宋金刚的军报一道,急呈李善道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