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丹尼尔的肉身彻底消散于纯白火焰当中,几个法术下去,珀克图洱圣堂又恢复为往日模样,那些凄惨的尖叫,那些飞溅的血肉,此刻已经都不见了。
唯有空气中还充满着血腥味,安琪浑身颤抖着,她并不害怕,没什么可害怕的,只是她在歌蕾蒂娅时耽于他人制造的美梦中,荒废了学业,在许久没这样频繁使用魔法之后,她因精神力不支而感到浑身冰冷。
积压的仇恨在这一刻得到宣泄,但兄长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安琪因失去目标而感到片刻彷徨,圣堂之内,许久没有人说话。
“还要磨蹭什么?我赶时间。”
没想到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蕾拉,她似乎失去了耐心,说这句话的同时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门上的红雾在她接近时轰然破碎,红发的女骑士拉开大门,外头的阳光与微风立刻卷了进来,血腥味被冲淡不少,她没有再回头,只是叉着手背对大门,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无声的催促。
凯瑟琳并未因自己骑士的无礼而感到任何不满,她拍了拍安琪的肩膀,犹豫片刻还是坦然告知:“冬季来临时,丹尼尔的母亲会受到他牺牲的消息。”
安琪这才怔怔地转过头看向凯瑟琳。
“这是你祖父提出的条件。”凯瑟琳知道这会让安琪不满,丹尼尔将同样以烈士的名义离世,但如果不是以罗素家族名誉不坠为前提,今天的这场复仇不会发生。
没想到安琪闻言后,竟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没有生气,没有质问,也没有歇斯底里,这样平静的安琪让凯瑟琳都感到些许恍然,在她未关注的地方,安琪也在悄然成长着,她正想要再安慰几句,安琪却像是下定的某种决心,鼓起勇气朝前跑去。
“蕾拉小姐,蕾拉小姐!”安琪体力不支,跑得踉踉跄跄,在看到蕾拉回头时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时,才终于停了下脚步。
阳光早已刺破云层,门外和门内完全是两个温度,一踏入阳光下,安琪才感觉又回到了人间,哪怕蕾拉的眼神那样陌生,充满了拒绝,她还是提着剑走了过去。
“蕾拉小姐……”安琪深吸一口气,向蕾拉行了个礼。
对面之人肆意地上下打量她,在看到她手中的剑时,才终于转过身正面相对。
“谢谢您,虽然最后是莉莉丝为我决斗,可我记得您当时是唯二响应的人。”安琪语气诚恳,“我欠你们姐妹太多。”
“我来道谢,更是来道歉,蕾拉小姐。”安琪挺直了脊背,“不是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我知道这太奢侈,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记住了,记住了玛西亚的死,记住了……您的斥责。”
蕾拉却只是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她似乎只关心王女殿下跟上来没有,依旧冷淡淡的不说话。
“您在监牢中与我说的话,这些日子我时常回想。”安琪攥紧了剑,一想到因自己带来的惨剧,她在蕾拉面前仍旧有些无地自容。
“是我的错……让弱势者为维护真理正义而流血,这不叫牺牲,而是献祭,向不公的律法献祭,向不公的掌权者献祭。玛西亚神妲不该承受这些。”
她身为贵族,明明拥有比玛西亚更大的能力,却让一个无权无势的神妲站在身前,在那之前,安琪从不曾感受到自己如此懦弱,原来她总是站在别人身后……比如丹尼尔,比如凯瑟琳殿下,还有莉莉丝……
蕾拉的话像是巴掌一样,一遍遍的提醒着她当初是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他人的安危之上。
似乎因为她的喋喋不休,蕾拉终于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没有因为安琪的诚恳剖白有丝毫软化,反而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些嘲讽——
“你的‘记住’,一文不值。”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您说的对。”安琪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我的忏悔无法挽回任何逝去的生命,它们确实一文不值,但——请您见证。”
蕾拉这才饶有兴趣地歪头。
“今后我会站在前面,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将手中的剑举起,像是骑士宣誓那样,盖亚帝国两个最有名望的骑士家族的女孩,终于开始以骑士的方式交流。
“即使我的力量依旧渺小,即使我的道路布满荆棘。我会像个骑士,去真正地承担,去保护。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不再让‘公理’因我的愚蠢而蒙羞,不再让无辜者因我的选择而牺牲。这是我欠下的债,也是我选择的未来。
——请您见证。”
女孩的声音颤抖却又坚定。
蕾拉朝她伸出了手。
安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搭了过去想与她交握——
“干什么呢?”见她会错了意,蕾拉无语避开,再次伸手,“把剑给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就说怎么和她了解的骑士传统不一样——安琪尴尬地缩回手,但还是不舍地握着剑柄道:
“我原本想亲自还给莉莉丝再——”
蕾拉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咋舌。
安琪赶紧将剑递了过去。
“您……”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下来,蕾拉无动于衷,安琪多少有些羞耻,看到蕾拉小姐只是低头认真检查着剑身,她鬼使神差地说道:“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没想到蕾拉震惊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从安琪身后走上前来的凯瑟琳,似是想从她脸上确认什么。
凯瑟琳当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露出迟疑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就见蕾拉露出认命的神色,嘴巴嘟嘟囔囔地率先离去,却在行进的几步中就又矮下去半个头,这下更接近凯瑟琳记忆中蕾拉的身高了,只是把安琪看得目瞪口呆。
“她,她——”安琪指着蕾拉的背影,嘴巴都磕巴了。
“我们要去趟王宫,下次见。”凯瑟琳不便解释,只好冲安琪露出尴尬的笑,追着“蕾拉”离开了。
算了……大家都有秘密也很正常。安琪默默放下手指,转头朝另一边走去。
神殿不复往日宁静,到处都乱糟糟的忙着重建,他们已无暇为那些苦修者发放圣餐,如今只有白衣司铎们拎着燃烧着梦豆蔻的银香炉,一边摇铃一边往台阶下走去——只是沐浴圣香,就已经是父神恩赐了。
安琪跟在他们的身后朝下走着,看着以往跪满人的长阶如今稀稀落落,她的心越走越飞扬。
这座白色牢笼已经无法再困住她了,还有——
“诺拉!”
在印着罗素家族家徽的马车旁,站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她一个人不敢坐上这阔气的马车,只敢站在车外眼巴巴地等着,安琪看到她后便直奔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安琪大人,您这样真好看,真精神。”女孩词语匮乏,却不停地小声惊叹。
诺拉更瘦了,在审判庭之上公然为诋毁神殿者辩护,虽然最后判安琪无罪,可诺拉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有多难过,安琪拥着她感受着她凸出的肩胛骨,眼眶一片酸涩。她今天来,不光是为了丹尼尔,也为了接走这孩子。
“不要叫我大人,我们以后都不是神妲了。”安琪放开小女孩柔声说道,“你可以叫我学姐。”
“学姐?”诺拉为这样的称呼感到新奇,任由安琪拉着她上了马车。
“嗯,等到夏天到来后,你就可以入校歌蕾蒂娅了,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学姐了,你有三级光元素亲和,和我一样呢。”安琪耐心地向女孩描绘着歌蕾蒂娅的一切。
“我会像大人……像学姐你一样使用神术清洁地板吗?”
“魔法。”安琪认真纠正,“不止这些呢,你会学许许多多的魔法,甚至创造属于自己的咒语,诺拉,魔法师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将来你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再也不用向神明祈求垂怜。”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神殿广场上的白色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街道,透过敞开的车窗,能看到安琪侧身坐着,耐心地回应着身边那个瘦小女孩连珠炮似的、充满不安又带着一丝憧憬的提问。
“……不会关惩戒室,也不会不给饭吃。”安琪的声音带着笑意,“歌蕾蒂娅有五个餐厅,诺拉。玫瑰小楼还里有一只贪吃的精灵龙,你甚至可以偷偷分给它一点,它就会对你非常友善。”
“那么多餐厅?”诺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她趴在窗沿上,惊奇地望着外面飞速变换的、不再被高耸白墙框限的世界,神殿那巨大的白色轮廓正在她的视野中一点点缩小、模糊。
“我们真的离开神殿了呢,学姐。”诺拉小声说道。
安琪没有回头。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诺拉放在膝上因紧张而攥紧的小拳头。女孩的手指冰凉粗糙,安琪用自己的温热包裹住它,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马夫轻挥鞭梢,拉车的两匹栗色骏马步伐变得更为轻捷。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渐渐被更宽阔、更平整的大道所吸收,远处神殿的尖顶,终于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缝隙间,彻底消失了踪影。
…………
“请您小心。”王宫之中,行至无人的长廊时,凯瑟琳才敢对身侧之人轻声叮嘱。
身后无人回应,凯瑟琳再转过头时,落后一步的骑士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