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浓重的晨雾就如同巨大的帷幔,将整个濡须水域笼罩得严严实实。
江面上水汽氤氲,能见度极低,即便相隔数步,也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人影轮廓,江面之上一片寂静。
然而,这份压抑的宁静,很快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震天鼓声彻底撕裂……
“咚!”
“咚!”
“咚!”
沉闷而极富穿透力的鼓点,仿佛重锤般狠狠敲击在每一个守关魏军士卒的心弦之上,让他们本就因连日苦战而疲惫不堪的神经愈发紧绷。
西关残破的关墙之上,早已严阵以待的曹真猛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双眼死死盯着雾气弥漫的江面,他知道,汉军新一轮的猛攻,又要开始了。
“将军!您看!汉军主力……果然又冲着我们西关来了!”
一名副将手指颤抖地指向雾气翻腾的江面高声惊呼,那里,无数狰狞的船影如同鬼魅般逐渐显露。
大雾之中,随着鼓声越发急促,数以百计的艨艟、斗舰的如同从冥府驶出的幽灵船队,影影绰绰,朝着西关那处缺口蜂拥而来。
为首的一艘艨艟之上,一面绣着斗大“甘”字的认军大纛在雾中若隐若现,猎猎作响,正是汉军后将军甘宁的座舰!
“进攻!儿郎们!今日务必拿下西关!第一个冲上关墙者,赏千钱,官升三级!随我杀!”
甘宁的声音如同炸雷,在江面上回荡。
他手持双戟,傲立于船头,神情一如既往的张扬跋扈,淡定自若地指挥着麾下水师他立于船头,淡定自若的指挥着麾下水师。
那副全力以赴的架势,仿佛真的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西关,不破此关誓不罢休!
“放箭!快!快放箭!”
“投石车!所有投石车!给老子狠狠地砸!别让他们靠近缺口!”
西关城头,魏军的将校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们挥舞着兵器,指挥着手下士卒向汉军发起反击。
霎时间,箭矢如蝗,发出尖锐的呼啸,铺天盖地射向江面,磨盘大小的石弹拖着沉闷的破风声,呼啸腾空,朝着江面上不断逼近的汉军战船倾泻而下。
由于汉军战船大多涂抹了特制的防火涂层,寻常火油弹效果大减,因此魏军已然放弃了火攻,转而集中所有能动用的投石机,以巨大的石块进行抛投。
不过汉军亦不甘示弱,使用投石船以及船弩猛烈还击,巨大的石块与粗如儿臂的弩箭撕裂空气,狠狠投掷向关墙与缺口处的防御工事。
“轰!”
一艘冲锋在最前列的汉军艨艟不幸被数枚石弹同时直接命中,坚固的船身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船体被砸出数个恐怖的大洞!
船身剧烈震颤之下,冰冷的江水汹涌倒灌,船上的汉军士卒发出绝望的惨叫,跌入冰冷刺骨的江水,转瞬便被无情的漩涡吞噬……
然而,更多的汉军战船却依旧悍不畏死,顶着漫天箭雨,奋力前冲。
无数钩索呼啸着甩向关墙,简易的攻城云梯被一架架搭在缺口边缘,不顾一切地朝着缺口内冲杀而去。
“守住!都给老子顶住!不准后退一步!后退者,斩!”
曹真亲自坐镇缺口后方,指挥着麾下最为精锐的步卒,亲自督战,与不断涌上的汉军展开了惨烈到极致的肉搏拉锯。
由于缺口的存在,西关的战况从一开始就直接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那处数丈宽的豁口,此刻已然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血肉磨坊。
双方士卒如同疯魔了一般,不计伤亡地向这个狭小的区域投入兵力……
魏军用身体和盾牌死死抵住汉军的冲击,长矛攒刺,环首刀翻飞;汉军则踏着同袍的尸体,一波接一波地往里猛攻。
曹真的全部心神,此刻都被这西关惨烈无比的厮杀牢牢吸引,根本无暇他顾,也根本想不到,这仅仅是荀攸大计的序幕。
就在西关战事如火如荼,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目光的同时,一场由荀攸精心策划的致命奇袭,就在浓重晨雾的完美掩护之下,悄然展开……
濡须水东岸,一望无际的茂密芦苇荡深处,三十余艘吃水较浅、船身狭长、速度极快的特制艨艟战船,正悄无声息地沿着曲折的岸边潜行。
这些船的船身都经过精心伪装,覆盖着厚厚的枯黄芦苇与墨绿水草,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凑近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船上,两千名挑选出来的汉军水师精锐由甘宁麾下最为得力的两员水战悍将,沈弥与娄发亲自率领。
他们屏息凝神,动作轻微,就连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几乎与水流声融为一体,生怕惊动到东关的守军。
沈弥手握环首刀,立于船头,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前方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东关轮廓,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与时机。
娄发则在他身后,不断向后方跟随的几艘船只低声传达着各种手势命令,确保整个偷袭队伍的隐蔽与协调,以防出现任何差错。
借着这天赐的浓雾掩护,这支奇兵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魏军布置在江面上大部分警戒哨船,逐渐逼近了东关城下……
直到距离东关关墙已不足百步,船头刚刚驶入相对开阔的水面之时,这支突袭舰队的行踪,才被东关城头一名睡眼惺忪、正打着哈欠揉眼睛的魏军哨兵所察觉!
“敌……敌袭!是汉军!汉军的船!”
那名哨兵先是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那些船只上隐约可见的汉军旗号和士卒装扮后,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瞬间划破了东关维持了数日的宁静。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沉睡中的东关城头瞬间如同炸开的蜂巢般乱作一团。
毕竟此时奉命留守东关的魏军士卒不足三千,且大多是疲惫之师。
更重要的是,汉军主力已经连续六七日猛攻西关,对东关只是象征性骚扰,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汉军主攻西关的同时,还分兵意欲偷袭东关!
“格老子滴!被发现了!既然藏不住了,那就不必再藏了!娃儿们,全速前进!给老子放火箭!先烧上一把火,助助兴!”
眼见行踪彻底暴露,沈弥眼中杀机一闪,当机立断,猛地抽出腰间雪亮的环首刀,向前奋力一指,厉声大喝。
“嗖!”
“嗖!”
“嗖!”
早已准备多时的火箭手们立刻将浸满火油的箭矢射向东关城头,无数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划破浓雾,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精准地坠落那些在木制的城楼、箭塔之上。
与此同时,无数火油罐被投石船狠狠抛射出去,准确地砸在东关的城墙和建筑物上。
“轰隆!”
“轰隆!”
陶罐碎裂,火油四溅,在火箭的助燃下,橘红色的火焰迅速在东关各处燃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借着风势滚滚燃烧,直冲天际。
东关守军本就兵力不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攻惊到,阵脚大乱。
“钩索!上!”
“快架云梯!”
趁着魏军陷入混乱、自顾不暇的时机,汉军的艨艟战船迅速靠上关墙下的浅滩。
无数汉军一手推着早已备好的简易轻便云梯,一手持盾,口中紧衔着锋利的短刀,朝着浓烟滚滚的关城发起了冲击。
“滚木!礌石!快!都给老子往下砸!顶住!一定要顶住!”
东关的魏军守将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指挥士卒抵抗。
然而,由于曹真之前已将大部分精锐兵力抽调至西关,此刻东关的防御力量显得捉襟见肘。而汉军的攻势却异常凶猛,很快便有数名悍卒顶着矢石登上了城头!
“杀光这些魏狗!”
一名率先登城的汉军都伯怒吼一声,手中环首刀上下翻飞,接连砍翻面前两名惊慌失措、试图反抗的魏军士卒,试图在城头站稳脚跟,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
更多的汉军紧随其后,如同蚁附般沿着云梯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在东关城头撕开一道口子。
但曹真既然敢将这不足三千的兵力留在东关,自然也都是些久经战阵的老兵,虽已疲累,却并非不堪一击。
在死亡的威胁下,残余的魏军士卒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在各级将校的带领下,与冲上城头的汉军展开了殊死搏杀。
一时间,城头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汉军数次凶猛的冲锋都被魏军以惨重的代价硬生生顶了回去,双方在城头陷入了惨烈的僵持……
而就在这双方胶着不下的关键时刻,异变陡生!
只见下游的雾气之中,突然冲出十余艘打着曹魏旗号的战船!这些船只速度极快,直奔东关而来,船上的魏军士兵更是呐喊助威,朝着正在攻城的汉军射箭。
“将军莫慌!援军已至!顶住!顶住汉寇!”
“援军!是曹都督派来的援军到了!”
城头之上,那名本已面如死灰的魏军守将,在看清来船旗号和装束,又听到魏军呼喝之后,眼中顿时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挥舞着佩刀,怒吼道:“弟兄们!我们的援军来了!给我狠狠地打!将这些汉寇赶下水去喂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攻势如潮的汉军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与混乱。
攀登在云梯上的士卒动作明显一顿,纷纷抬头望向那支气势汹汹杀来的魏军船队,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不好!是魏军的援兵!看旗号和人数,怕是不下千人!”
沈弥身边的副将脸色一变,急声道:“沈将军,魏军内外夹击,我军恐难支撑!娄将军那边……”
沈弥此刻眉头紧锁,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道:“传我将令!暂避锋芒!留下两千士卒断后,其余人速速后撤!向娄将军部靠拢!”
他这一声令下,正在猛攻东关的汉军立刻开始后撤,一部分士卒且战且退,用弓箭和长矛阻挡城头魏军的追击,主力则迅速调转船头,以防被魏军援军包了饺子。
东关城头的魏军守将眼见汉军狼狈而逃,顿时胆气暴涨,哪里还肯放过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他只觉胸中一口恶气终于得以抒发,当即厉声怒喝:“开水门!众将士随我出关追击!务必与援军合力,将这股汉寇全歼于此!”
“嘎吱……”
随着水门的开启,上千魏军从水门鱼跃而出,向汉军追击而去。
“冲啊!杀光汉寇!”
魏军守将一马当先,朝着仓皇逃窜的汉军和己方援军的方向猛扑过去,试图形成合围之势,然而,令魏军守将和麾下士卒肝胆俱裂的一幕突然发生了……
就在他们刚刚冲出水门,尚未完全展开阵型之际,前方原本与汉军激烈交锋的己方援军,竟在瞬息之间调转船头,船上的弓弩和早已准备好的短矛,毫不留情地对准了他们!
而那些狼狈逃窜的汉军,也在同一时刻停止败退,重整队形,与那支魏军援兵一左一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钳形攻势,将刚刚冲出水门的千余魏军死死地包围在了中间!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就在他们刚刚冲出水门后,这水门竟然就被原本正在败退的汉军所控,已然落入汉军之手!
“不好!中计了!那些援军是汉军假扮的!”
直到此刻,那魏军守将才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惊骇欲绝地惊呼出声,声音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恐惧。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从他贪功冒进,率军冲出水门的那一刻起,他和这千余魏军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杀!”
沈弥与文兴、娄发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三支汉军犹如锋利的铁钳,遽然闭合!
被围困的千余魏军,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彻底失去了斗志,阵型瞬间崩溃,为汉军轻松剿灭。
“杀啊!”
“冲进东关!”
“东关破了!”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云霄,在水门失守后,东关再无险可守。
城墙上残余的魏军守卒眼见大势已去,主将又被困死在外,哪里还有半分抵抗之心?纷纷丢下兵器,或四散奔逃,跳水求生,或跪地请降,乞求活命。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座扼守濡须水道、令甘宁鏖战二十日而不得寸进的东关,便在荀攸这声东击西、真假难辨的妙计之下,彻底易手!
一面绣着狰狞龙纹的汉军赤底龙旗,迎着逐渐消散的晨雾和初升的朝阳,被高高地插在了东关的城楼之上,在江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东关一失,西关便成了孤城绝地,濡须坞,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