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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岳歌这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多好看,不算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总而言之,看起来并不出众。只要他收敛起杀气,露出一副随和模样,给人的感觉是个很好相处的普通人——这大约也是为什么刺杀夏琛那日他走得那么近都不曾被人注意。

邻里都觉这个少年应该好拿捏,如今他说出这么句话来,媒人一口气顿然有点不知从哪接,与几个邻人面面相觑,都不免有些尴尬。“真的。”岳歌作势抬起手来,不忘补上一句,“你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说到这句,媒人反而松了口气,认定他是在说笑:“大过年的,不兴你这么说话。”他笑道,“咱这么着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什么?”岳歌便道,“我得找个跟我姐一样好看的,你别随随便便的谁都来。”

“咦,你见又没见过,怎知就不好看了?”

岳歌嗤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外统共几条巷子,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时候哪个没一道玩过,还不认识谁了?”

“这……‘女大十八变’,小时候能看得出个啥模样?”

“我们家小歌就是还没收了心。”岳家夫人笑插了句话,“算了算了,缘分没到,也不能强求。”

她既然开了口,媒人也不好多说,况天色晚了,也只得悻悻辞去。老夫人笑骂了岳歌几句,自然也并不当真,只有一旁宋然微微笑道:“小歌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岳歌回头瞥他一眼:“是啊,我心上人就我姐,你小心着点儿对她,不然……”

忽一回神:“我姐人呢?”

“她有点不舒服,先睡了。”宋然道。

“不舒服?”岳歌腾的一声站起,“她怎么了?”

宋然笑揽了他肩拉他坐下:“你啊,你要是娶个亲,就晓得她为什么不舒服了。”

“什么意思?”岳歌紧张,“我姐……有了?”

“不是,”宋然道,“我怎么跟你解释……”

岳歌好像想起什么,反问:“你们都成亲这么多年了,我姐怎么还没有啊?”

宋然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有人探身进来:“岳家嫂子,外头有人找!”

岳夫人有点意外。岳家独门独户的,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从来没外客。她应了一声,便看向宋然:“会不会是……找你的?”

宋然已经起身:“我出去看看。”岳歌也起身,于此却不大关心:“我还是去看看我姐。”

入夜的窄巷里光线暗淡,只有为上元准备的几盏花灯投射出了来人身影。宋然脚步微顿。这个高大的身形,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他二十二岁,初次南下临安应考殿试,却于复试之前接闻母亲死讯,不得不兼程赶回。过淮水时,他借了一只渔船夜渡,那船公兄弟两个见他孤身一人,又是个书生,竟起了欺弱之念,到了半途,便要他交出随身资财——换句话说,他遭了打劫。

以黑竹执录世家之身手,宋然自不可能当真被劫掠,不过若真出手,他势必不能留下这两个活口。倒不是他有多不忍心取人性命,只不过一是,他并不想闹大了动静,牵出不必要的麻烦,二是,他总要先过了这水。

他只能先表现得似个寻常的书生样,惊慌、呼救。原本只是先演上一遭,再图后计,未料还真有人听见了。夜渡淮水的原来竟不止一只船,那船距离虽然不近,巧的是船上也有个会家子——那人可没有宋然这么多顾虑心思,听闻呼救,叫船家靠近些,便纵身跃来。

那是宋然第一次见到曲重生——那个今天已不复存在的、真正的曲重生。

曲重生将两个船公痛打一顿,带宋然坐自己的船去了北岸。宋然虽并不觉得这个救了自己的武人有多了得,但看得出他手边那柄长枪似乎并不寻常;而曲重生与他攀谈半途,也觉这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似乎见闻颇广,谈吐不凡。两人都存结纳之心,自然顺理成章交了个朋友。

这一晚慨然拔刀相助的年轻江下盟主,决计不会料到,面前这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弱质书生,会成为他孤独游侠几年里最交心的朋友。可正是这份交心,令得宋然洞悉了他和江下盟无数隐密,然后,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几乎是一切,除了一个人。

宋然初次以曲重生的身份去东水村找三十的时候,极仔细地作了易容。也是他有执录世家之身份便宜,否则还真不知匿迹许久的“食月”其实已然重整投在了黑竹。尽管如此,他此前却并未见过“天狗”其人,只从曲重生过往的讲述里知道,食月的这个末角与他年纪相仿,身形容貌都很相似,从少时就被选中派在身边做了贴身保护——他担心,这个“三十”或许有看穿自己伪装的可能。倘当真无法取信利用此人,他也准备着,不留下这个后患。

他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三十刚刚失去女儿未久,神思游离,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昔年的主人应是这个样子,却也没有当下就发现端倪。宋然当然乐见如此。曲重生口中的“末角”已是今日食月的“首指”,非到必要,他并不想失去这个臂翼。或许——毕竟十年没见,什么样的记忆也都会被现实覆盖。又或许——当初曲重生没守完父孝就留信离开,说厌了受这么多人并无意义的保护,不想困守在这个名存实亡的盟约里,要自己去北方看一看——宋然觉得,对于被甩下的三十来说,这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回忆。

他不知道三十后来是怎么发觉的。三十终于在那座小楼里带着一腔肃杀问他真正的曲重生下落何在的那个晚上,他却也并不感到惊慌失措。无论是真是假,他们都已经共事这么久了。他有时甚至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曲重生,只除了——在与曲重生身形容貌都很相似的三十面前,他偶尔会升起一丝无法弥合的错乱,仿佛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是十年的渐行渐远都无法磨去的旧日灵犀,而他没有。

他没有否认三十的质问。他虽已习惯了不断辗转变换诸种身份,但偶尔总还是有些不甚完美的缝隙,即使真正的曲重生本就是个神神秘秘行踪不定的盟主,宋然还是觉得若能有个替身来填补这些破绽会更好。所以他干脆趁此机会向三十交了个“底”——唯有承认自己不是真正的曲重生,才能更名正言顺地提出“替身”的任务。当然,他不会也不必说出全部。他不会说,曲重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他只说他们是极好的朋友,是因为曲重生不喜欢这个身份,不想回来,所以才由自己来替他做那些盟主该做的事。他更不必说出自己和黑竹亦有关系;他只说自己还有京城“绍兴六士”之名,要以内城太学府这层身份掩护,所以,不能长留建康,有时会需要人来替代。

他知道三十并没有全信——从三十一字一顿地逼问他曲重生下落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了。不过宋然本也不需要这些。他相信唯一令他们仍然能如旧共处的只有某种利益——或者说,某种筹码。无论三十对他的话信了多少,甚至,一个字都不信,那个晚上,他依然再一次用食月所有人的性命,换了三十一句允诺。

三十永远不会背叛他。

现在,此时,这个愈渐暗淡的夜里,在土墙矮檐无声的影里,他看见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得不说,三十与曲重生的形廓真的很像。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曲重生已经死了,他或许真的无法单从这样一道剪影里区分出他们。

“稀客啊。”他带着一贯的微笑,只是语气有点冷,“还没出年就找到这来,有急事?”

“我来找十五。你怎么会在这?”三十虽然问着一句好似意外的话,面上却没有表情。

“我怎么会在这?”宋然笑:“岁除前一天,十五就在东水盟里同我告假,说要回趟家,可我在家一直等到除夕当天晚上他才回来,若我猜得不错,他回家之前去找你了吧?他难道没告诉你——我是他姐夫?”

“他人呢。”三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要见他。”

“你放心,我没对他说什么。”宋然道,“不用这么紧张。”

三十稍许沉默,才道:“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他不适合做你的替身。”三十道,“有什么事找我。”

宋然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你不是伤得很重?”

三十不答,只道:“他没那么沉得住气。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就算不与任何人说,恐怕看你的表情都会不同,若是因此泄露了什么,对你也非好事。”

宋然笑起来:“我以前单晓得你紧张十五,不晓得竟紧张到连这个年都等不出。怎么,你是怕——若他知道得太多,我将来放不过他?放心,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不也得为他姐姐想想么?”

“却只怕你当初与他姐姐成婚,也只不过是为了有借口能常来建康而已。”

宋然竟然笑了笑,随即叹气:“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十五有很多你没有的优点,如果他真的取代了你,想来能比你好用。不过确实,他太年轻了,是不大沉得住气,我暂时没打算对他说太多。过两天我就要去临安,东水盟的事我会安排,你先养养伤倒也没关系,等好得差不多,就来找我——只要你别那么执着夏家庄的事,之前那些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如何?”

三十看着他笑意暖融的一张脸。十年前离去的那个比今天的十五更单纯如纸的曲重生,如果也曾面对过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不知又是否能认得出,这笑意的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早就杀了他,是么?”他忽然问。

宋然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我杀了谁?”

“重生。”

宋然微微眯起眼睛:“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的眼里却只有隐忍的悲,“我想不出,你有哪怕一丁点可能,会留下他的性命。”

几分几不可见的冷意将宋然的笑意微微凝住,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诡谲:“你定要现在说这个——是拒绝与我重归于好?”

“说这些就不必了。”三十道,“于你来说,我难道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你还可以说真话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守着太多秘密,很累?”

宋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光依旧那样打在三十脸上和身上,半明半暗。

下一刻,他看见三十目光骤然变化。他也随即意识到——身后有什么人来了。岳歌的声音响起来,有九分的意外,一分的惊喜:“……哥?怎么是你?”

宋然最终没有回答。但说不说都已没有什么不同。三十知道,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其实只有同一句未出口的真话。

——“终有一天,我会杀你。”

“哥,”岳歌走近,不无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三十看见他,面色总算轻松了些,“闲着无事,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好。”岳歌道,“怎么站外面,进来坐啊!”

他也不顾三十本是要反对的,携了他手便往屋里走,口中道:“我早说了,叫你来我家过年,你还不答应,一个人没意思吧?这下好,就住我这,等过了元宵,咱们一道回去。”

“不是,我……”三十还是稍许挣了一下,只可惜,这只手几乎用不出力气,“我什么也没带……”

过年两手空空去别人家,自是不大合适的。可三十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确没有想太多。他却也没法对十五解释——在知道他回家会面对宋然之后,他积存了多少的忐忑不安。他没有在东水村多留,大年初一便回了栖雪堰,可惜,十五并没有按他临别时的意思“早点回来”。即使他在接下来的十日里都不断告诉自己不至于发生什么,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了。

“娘,”岳歌进屋就喊,“是我东家哥来看我。”

宋然跟在两人身后进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个笑容,却没有说话。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情谊——譬如三十对十五,譬如十五对他的姐姐——譬如夏琰对朱雀,譬如拓跋孤对单疾泉——都是他借以操纵他人的筹码。而他微笑地知道,这世上永不会有人能操纵自己。他可没有眼前这些人这么入戏——无论演得多么逼真,他所拥有的全部情谊,只属于那些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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