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
不认识的人,斑斓的迷宫,无光的海。
此前我与你们走散,在实验室迷路了。周围非常的安静……呼吸声也让我觉得吵闹。偶尔出现一点点噪音,都让我紧张得神经发颤。我一点儿也不敢放松,就这么走着。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在找其他人的路上,隐约间,我听到越来越清晰的乐声。悠扬又空灵,忽远忽近,婉转流畅,像小时候师父哄我入睡时吹的曲子。我摸着黑,寻着声源处走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人。
清醒的时候回想……也许从那一刻,我就已经睡着了吧?否则我是怎么在黑暗中看清道路的方向,又看清那些人的面孔呢。但现在,那些人长什么样子,我的确想不起来了。我当时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兴许这也很符合入梦而不自知的情况。
不知为什么,我很清楚这些人一定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他们既不是我见过的同伴,也不像是殷社的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衣,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都忙着做自己的事。
我看到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没什么表情,就是躺在那儿,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也没人来管我。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比起对现状感到诧异,更多的是好奇。就连好奇也是十分微弱的,就好像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封闭起来。
我正想着呢,那个男人突然动了。他扭过头看向我,竟开口同我讲话。
他说,你也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回过头,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那些人的面孔变得和之前不同,但一样陌生。除了人,还不知从哪儿冒出莫名其妙的动物,好多好多。所有东西都看着我,我觉得很怪,就离开了房间。
果然是梦吧……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我肯定吓坏了。可我当时还挺平静呢,只是感觉一切都莫名其妙的。走了两步,我意识到男人说的话很不对劲。我看过小说,黑白无常收人才那么讲话。我多少也有点害怕,就加快脚步离开。
我不敢回头,开始在走廊上跑起来。金属的墙开始脱落,被我甩到身后,露出的砖墙裂缝,渗出蓝绿色的荧光,像是浮现的静脉一样……前方出现一扇门,推开它,眼前豁然开朗。
我回到了家。回到那个……我从记事起长大的地方。我好像回到五六岁的时候,庭院变得像那会儿一样,好大好大。晾衣绳上的衣服滴落彩色水珠,每颗坠地,都绽成我们种过的花儿,在泥地上铺成光毯。竹筛里晒着的红辣椒蜕变成甲虫,鞘翅摩擦发出沙锤的节奏,须角随着我的呼吸摇摆。我想,我真的回到过去了。儿时的我正是这么看待世界的。
井边晾着师姐做的桂花糕,我偷尝了一个,咀嚼声在脑袋里反弹,形成层叠的回声,像有十几个人在跟我同步吞咽。井下传来光,我向下看去,却没有水,而是温热的炉灶。迸出的火星炸裂声竟带着方言的腔调。它们在唱歌,和所有的虫鸟一起,都是人的声音。
我咽下糕点,吞咽声顺着脊椎下滑,在尾椎骨炸开成酸麻的烟花。我走了一步,一边的脚突然失去骨骼支撑,像装满温水的橡胶袋瘫软下去,可抬起时又恢复如常。我的影子脱离身体轮廓,在泥地上**成巨人,而真正的我正缩小成它掌心跳动的光斑。
时间也那么模糊,一切都回到过去,回到记忆中的样子。即使隔着木墙,我也能看到师父在屋里,教导师兄师姐腔调的技巧。一旁的窗台上,搪瓷杯正在经历锈蚀与崭新的无限循环,蓝漆剥落又重生。杯沿的磕痕睁开了褐色瞳孔,所有缺口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转动。每次闭眼时,院里的老树开满白花,睁眼又变回光秃秃的枯枝,如此反复十个春秋。
柴棚旁,劈柴的斧头柄生出年轮,每圈木纹里都嵌着陌生人的脸,那些嘴唇正以我童年记忆中的方言翕动。变得又高又远的我虽能清晰地看见,却听不到它们在说什么。我就奋力地往下弯腰,想要回到地面上。我看向自己的手臂,皮肤表面浮出鱼鳞状的纹路,每个鳞片缝隙都伸出蒲公英绒毛,正被不存在的山风成片吹散。
在我听清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之前,我整个散去,眼睛也在天边消散。好像我的意识依然存在,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漆黑。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些怕了。我想要说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连嘴也没有。我想跑,也感受不到风,更没有任何风景的变化证明我在移动。我担心我要在这片黑暗里一个人待到意识也散去。
但是……紧接着有强烈的失重感。我落到一片花园。
不对,是花海。
我起身时一点儿也不痛,像是那些花接住了我。所有的花,都是蓝色,无瑕且纯粹,浩浩荡荡像延伸到天边的巨浪。真的好漂亮啊,我完全被吸引住了,忘记了恐惧。我看到远方站着很多人,零零散散,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走了几步,见到一对男女。那个男人的面孔,和九方先生好像啊,只是年轻太多了,我都不敢确认。但他旁边的女人忽然走过来。她就像之前躺在手术床上的男人,只有她能看见我。她将我打量半晌,问我怎么在这里?我看着她,也觉得眼熟呢。我好怕她下一句是不是“正在找你”,那我就要被地府收走了。
但是,她说,“你不该来”,就推了我一把。我向后仰去,摔在蓝色的花海中,下陷、下坠、下沉,到很深的地方。没有风,但我感觉一切都很柔软,有光编织的大网在下方接住我,抱紧我。恍惚间我在想,那女人的眉眼,和阿颖有点儿像……
可能都只是因为思念产生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