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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利地闪身进了铺盖店的店门,穿着一身厚实棉袍、脑袋上还扣了顶棉猴儿帽子,打扮得像是个外路来四九城里看稀奇的外路人的熊爷长出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朝着守在店门口的铺盖店掌柜低声吼道:“麻溜儿的,灭灯、关门!”

唯唯诺诺地点着头,那铺盖店掌柜的一边磨磨蹭蹭地摘下了挂在店门口的两盏破纸灯笼,一边却是不断地打量着叫熊爷抓在了手中的半大孩子,脸上全然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担忧模样。

要说起四九城里的铺盖店,倒是打从光绪年间才有的这说不出口的买卖。也就是那倒了架子、折了场面、残了肢体的青皮混混,拢住个没了姿色、上了年纪、没了去处的半掩门娘们,半真不假地凑到一块儿做了门面夫妻。

俩人打从各自腰子里抠出来几个体己,拢一块儿盘下一处犄角旮旯的屋子做了店面,也没招牌字号,只在门前挂俩纸灯笼做了幌子。进门口横一张收钱桌子,贴墙边就是一排老砖大炕,店东两口子自己睡炕头,来客人自带铺盖趴炕上睡一夜,一人十来个大子儿的价钱,勉强能够得上俩人糊口。

可这店东夫妻俩毕竟都是走老了偏门过来的主儿,虽说如今不敢在江湖道上踅摸,可私底下总断不了要玩些偏门花活儿。没钱给巡警局里支应挑费、更没本钱去踅摸那云土、净土,私烟馆开不起,可门口收钱那张桌子后头,大土坛子里照旧拿散烟膏子化在水里,十个大子儿一碗的给那些个穷倒了根儿上头的大烟鬼过一把假瘾。到半夜那干过暗门子的老娘们更是脱得赤条精光,从那大炕炕头一路睡到炕尾。天亮下炕的时候,手里头也总能拿捏一把零钱。着实是豁出去了脸皮的买卖!

也就因为这铺盖店的买卖着实是连下九流都数算不上,在四九城里头,能进这铺盖店的主儿,也差不离都是些四九城里连下九流都混不进去的人物。哪怕是街面上的青皮混混挨家挨户的收挑费。见着这铺盖店的门脸也都是绕着走——一来是这铺盖店着实埋汰下作,二来瞧着那铺盖店的店东掌柜,原本好歹也算是场面上走着的人物。这都混成了如今这凄惨模样,瞧一眼都难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滋味,索性高高手、抬抬脚,也就放过了这四九城中烂泥一般活着的废人!

就像是叫熊爷盯上的这家铺盖店,店东原本也算是四九城里有名有姓戳杆子的人物。可也就因为不知收敛、树大招风。让其他几位同样戳杆子的江湖好汉盯上了他那块肥得流油的地盘。夜半时分一桌上好的燕翅席吃撑了肚肠,一坛滚热的老汾酒喝滑了唇齿,更兼着一副蒙汗药放倒了身躯。等得天亮时叫阴沟里头脏水呛醒。原本响当当一条好汉手脚上头几条大筋全都叫人挑断成两截!

也还算是这位好汉爷命大福大。从阴沟里头一路趴着寻人救命,总算是有那仁心仁术的大夫勉强接上了那被挑断的大筋。可这辈子走道都只能慢慢磨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活脱脱就只能做个皇帝身子乞丐命的富贵废人,方才能保住小命苟延残喘。

没奈何之下,这位丢了地盘、废了身板的好汉爷只能够凑合着寻了个干过暗门子的老娘们。倾其所有开了一家铺盖店活命。也不知道这位好汉爷是打哪儿来的福分,那原本都奔了四十好几的、干过暗门子的老娘们居然是老蚌生珠,给这位好汉爷生下来个儿子。虽说搁在街面上闲人口中,都说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种,可只要一瞧这孩子眉目模样,活脱脱便是打从这位好汉爷身上摘下来的模子!

原本只想着能苟延残喘厮混一世,可没想到老天爷赏脸给添了个子嗣给自己养老送终,这位开了铺盖店的好汉爷登时觉着日子有了盼头。尤其是在那给自己生了儿子的暗门子老娘们半年后得了一场大病一命呜呼之后,这位开了铺盖店的好汉爷当真是把这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心头肉。

但凡是能弄着点儿啥好玩意,二话不说全都使唤在了这孩子身上。为了这孩子日后能有个正经活路,不会再像是自己似的吃那刀头舔血、有今朝没明日的断头饭,这位好汉爷在孩子长到了七八岁的档口,愣是狠心掏出来攒了好几年的棺材本儿,把这孩子给送去了学堂!

虽说就靠着个铺盖店的买卖,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可在这两父子的眼睛里,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住着,还能有口能填饱肚子的粗粮饭吃着,甚至还能上学念书,这已然是老天爷厚赏恩赐。可架不住天有不测风云,自打三天前熊爷进了这铺盖店的门儿开始,原本还算是的清净日子可就算是过到了头儿!

先是视若性命的儿子叫熊爷身边的俩跟班儿给拘了起来,还逼着铺盖店店东去学堂给告了假,只说是染病卧床,怕是十天半个月也去不成学堂了。

接着就是七八个瞧着就是大烟鬼模样的泼皮进了铺盖店,二话不说便把那散烟膏子泡出来的一坛子凉水喝了个干净。等到了掌灯的功夫,熊爷身边那俩跟班儿又拿着破布裹进来些烟枪、烟膏子,供着那七八个大烟鬼模样的泼皮躺在炕上装起了假神仙。

虽说是久不在四九城里场面上厮混,可这铺盖店店东总还算是积年老江湖把式。只一瞧着眼面前这不同寻常的场面,顿时就琢磨过来——这指定是熊爷要借着这些个大烟鬼似的泼皮做上一桩大买卖!

要不然,谁乐意花钱把这些个大烟鬼当成了祖宗供奉?

小心加小心的侍候着熊爷领进来的这些个大烟鬼,捎带手的还得照着熊爷的吩咐,提心吊胆地把那些个想要住进来的主顾想法子哄走。一天下来着实叫个度日如年,可瞧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叫拿捏在人家手里,铺盖店店东也只能硬着头皮一天天撑了下去。

到得第三天头儿上,熊爷身上扛着个大包袱、黑着脸领着俩跟班儿和七八个大烟鬼似的泼皮回了铺盖店里,进门就从怀里摸出来一杆六轮硬火。逼着七八个大烟鬼似的泼皮把自己身边那俩跟班儿堵上嘴绑到了炕脚,自己方才一屁股坐到了铺盖店门口那张桌子上,捏着手里那杆六轮硬火溜溜儿坐到了天黑,这才打发那些个大烟鬼似的泼皮去浑汤锅子上踅摸些吃食。可等那些个大烟鬼似的泼皮刚刚出门。熊爷却又背着那大包袱、抓着自己那宝贝儿子,悄没声地缀上了那些个泼皮......

能把江湖场面混得这么小心,更加上原本还是在珠市口儿大街上戳杆子的人物,这要不是招惹了泼天的事端。又何必在自己这家鬼都不爱搭理的铺盖店里藏身?连口吃食都只敢让那些个大烟鬼似的泼皮上浑汤锅子淘换?

人都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可不说的就是自己这德行么?

这要是真把旁的祸事再招惹到家里来,自己不过就是残躯贱命,可儿子的性命.......

脑中纷乱如麻。可铺盖店店东的手里头倒也还真不敢太过磨蹭。把两个破纸灯笼吹灭后提在了手里,都还没等铺盖店店东扭头回屋,伴随着一股恶风扑至。一条肥硕的身板已然重重地将铺盖店店东撞进了门户里边。而那肥硕的身边也是如影随形一般,借着撞人的那股子势头,一头扎进了铺盖店的店面里头!

横端着手里头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把铺盖店店东撞了个滚地葫芦替自己趟道的段爷狞笑着将枪口对准了刚坐在大炕上吃喝、一只巴掌也都搭到了六轮硬火旁边的熊爷:“我说熊爷,您这可真是越混越回去了?这四九城里多少人盼着请您上八大居、八大春那样的场面吃燕翅席,您可倒好,吃个浑汤锅子都还的叫手底下新收的碎催给您悄悄朝回带?”

僵硬着身躯。熊爷浑身上下一点儿都不敢动弹,可眼珠子却是飞快地转动着,强笑着朝堵住了铺盖店门口的段爷说道:“段爷,您这是......这是干嘛?我这也是.......场面一乱,我这不也是只顾着逃命了.......”

嘿嘿怪笑着,段爷朝着那些个聚拢在熊爷身边的泼皮努了努嘴:“这卷堂大散的场面,就是您身边那几位给嘬出来的吧?怎么着,瞅着您身边那包袱可不小,这双龙对赌场面上的利物,全都在这儿了吧?”

斜眼看了看放在自己身边的那大包袱,熊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作势伸手朝着那大包袱抓了过去,口中也是一迭声地朝着站在门口的段爷应道:“段爷,既然都栽到您手里了,我姓熊的也不能不识时务,这包袱里的玩意,您全都.......”

两只小眼睛玩命一瞪,段爷厉声朝着已经把手搭在了包袱上的熊爷喝道:“敢再动一下试试?麻溜儿给我抱着脑袋跪炕上,屁股给我撅起来!”

看着熊爷无可奈何地照着自己的支使双手抱头跪在了炕上,段爷这才朝着躺在地上都不敢爬起来的铺盖店店东和那几个聚拢在熊爷身边的泼皮叫道:“你,起来关门,再找根绳子把那撅着屁股的家伙绑上!你们几个,都给我趴炕上......趴远点儿!”

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铺盖店店东差不离是拿背脊蹭着墙皮地挪过了段爷身边,颤抖着手关上了店门,这才弯腰从门口的桌子底下爬了过去,从那原本泡着散烟膏子水的土坛子旁拿过了一截绳子,先就朝着双手抱头跪在了炕上的熊爷作了个揖:“熊爷,我这儿也是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有得罪的地方,您老包涵.....多包涵!”

嘴上说着软和话,可那铺盖店店东手上却是丝毫都没客气,抓过了熊爷的胳膊、三两下便把熊爷捆成了个四马倒攒蹄的模样。

嘿嘿怪笑着,段爷挪动着肥硕的身板凑到了熊爷身边,先就把熊爷没来得及抓到手中的那支六轮硬火抓到了手中,这才用手中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的枪管戳了戳熊爷杵在了炕上的脑袋:“这我可还真没想到,熊爷您从来是街面上仗着两把小攮子吃刀头饭的人物,怎么也这么新派的学会了玩洋枪硬火?就这六轮硬火,要想瞒过了四九城里那些个倒腾硬火家什的人物弄到手,少说也得多花费百十块大洋了吧?熊爷,您可是早就琢磨上了这双龙对赌场面上的利物了?”

拧着脖子斜着眼,熊爷好不容易才横躺下了身子,颇为光棍地朝着段爷一呲牙:“段爷,这都已然是落到了您手里头了,那我还能有啥好说的?只求您看在我这么多年对您还算是殷勤伺候的份上,您赏我个痛快的?”

晃悠着脖子,段爷却是嘿嘿怪笑着坐到了脏兮兮的大炕上,拿着手中德造二十响的枪管瞧了瞧熊爷的脑门:“行!到底是在街面上戳杆子的主儿,够光棍!可眼下我还有些事儿没闹明白,这不还得求着您告诉我这事由的来龙去脉么?”

眨巴着眼睛,熊爷毫不迟疑地应道:“段爷您吩咐?”

拿眼睛扫视着炕脚绑着的那俩熊爷身边的跟班儿,段爷把自己那支德造二十响放到了腿边,却是掰开了熊爷那支六轮硬火的转轮,一颗颗地将子弹取了出来:“您身边这俩跟班儿,横是活不过几天了?”

干脆地晃了晃脑袋,熊爷应声答道:“这您就不该问我!搁着您身上带着这么多硬货,您是自个儿找个清静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过舒坦日子,还是随身带着这俩轰天大雷?”

大拇指一挑,段爷由衷地点头笑道:“当机立断,好!那这些个帮着您闹场面的玩意,自然您也不能留?还有这铺盖店里头,也不能留下活口?”

“包袱里还有些烟膏子,里头都掺和了些要命的玩意!让这几个玩意过着瘾的时候一命归西,也算是对得住他们了!至于这铺盖店里的俩人........段爷,您还有旁的要问的么?”

“今儿牛马市上裹乱的场面上,您和那位齐家行三爷可是都不见了人影!您在这儿猫着,那位齐家行三爷呢?可甭跟我说您不知道?这时候您连自个儿都护不住了,可就甭想着再护住旁人?!”

“那姓齐的又不是我儿子,爷凭什么护着他呀?也是我手底下这俩碎催办事不力,从外头揽回来那几个下力气的硬手一个不留神,愣是叫那姓齐的给跑了!一路追出去好几条街,眼睁睁的瞧见那姓齐的进了菊社的大门!”

“还从外边揽了下力气的硬手?人呢?”

“这不还是跟您学的路数么?一壶药酒下去,这会儿全都在您办了那些做‘拦斋’买卖的那宅院里,靠南墙根儿底下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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