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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手市场淘老婆

城南旧货市场,周日早晨。

李大胆一手攥着十块钱,一手在旧货堆里扒拉。他单身三十五年,倒不是不想娶,主要是穷——工资三千八,房租一千五,剩下两千三要吃饭抽烟上网吧,月底还能剩个钢镚儿响当就算财神爷开眼。

“老板,这闹钟能走不?”他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闹钟。

“能走,就是走得有点自由。”摊主是个秃顶老头,眼皮都不抬,“十块拿走,慢了别找我,快了也别找我。”

李大胆摇了摇,闹钟肚子里哐当哐当响,像装了一副散架的麻将。他放下,又去扒拉旁边一堆旧书。翻着翻着,手碰到一个硬纸壳箱子。

箱子不大,四四方方,盖子上用毛笔写着两个字:“囍妆”。

这字写得极好,工工整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端庄。李大胆掀开盖子,愣住了。

里面躺着一个纸人。

不是那种清明节烧的粗糙货,是真正的老手艺。纸人有一米六左右高,用细细的竹篾做骨架,糊着上好的宣纸。身穿一件大红嫁衣,纸做的衣服层层叠叠,领口袖口都描着金边。脸上画着五官: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嘴,两颊还扑着淡淡的胭脂红。头上顶着纸做的凤冠,珠帘低垂。

栩栩如生。

李大胆看得有点发呆。纸人的眼睛是闭着的,长长的睫毛在宣纸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不知怎的,他觉得这纸人特别好看——比他们厂里那些整天刷手机自拍的女工好看,比相亲见过的那些开口就问“有房有车不”的姑娘好看。

“老板,这个多少钱?”他问。

秃顶老头抬眼一看,皱起眉头:“这玩意儿不卖。”

“摆摊上的东西哪有不卖的?”

“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的。”老头顿了顿,“再说了,你要个纸人干嘛?烧给祖宗?你家祖宗要媳妇啊?”

李大胆有点不好意思:“就...觉得挺好看,摆家里当装饰。”

“装饰?”老头乐了,“大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这么个东西坐你屋里,你不瘆得慌?”

“我胆子大。”李大胆拍拍胸脯,“多少钱?”

老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古怪:“你真要?”

“真要。”

“五十。”

“太贵了,十块。”

“四十。”

“十五。”

“三十,最低了。”

“二十,不卖拉倒。”李大胆作势要走。

“行行行,二十拿走。”老头挥挥手,“不过丑话说前头,这玩意儿有点邪性。之前也有人买过,第二天就给送回来了。你买了就别退,退了也不给退钱。”

“能有多邪性?”李大胆一边掏钱一边嘟囔,“还能半夜起来给我做饭啊?”

老头没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李大胆抱着纸人箱子,挤上公交车。箱子不重,但挺占地方。周围乘客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一个老太太还特意往旁边挪了挪。

“小伙子,你这买的啥?”旁边一个大爷忍不住问。

“艺术品。”李大胆一本正经。

回到家——其实就是一个三十平的单间,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他把纸人从箱子里抱出来,立在墙角。纸人站得笔直,大红嫁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以后你就住这儿了。”李大胆对着纸人说,“咱俩做个伴。我姓李,叫李大胆。你...你就叫小红吧。”

纸人当然不会回应。

李大胆去公共厨房煮了包方便面,加了个鸡蛋——奢侈的晚餐。吃完回来,发现屋里有点不对劲。

纸人的位置好像变了。

刚才明明是正对着门的,现在好像...歪了一点?面朝床的方向?

“眼花了。”李大胆揉揉眼睛,打开二手电脑,开始打游戏。

打到半夜十二点,眼皮打架。他关灯上床,屋里一片漆黑。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带。

光带正好照在纸人身上。

大红嫁衣在月光下变成暗红色,像干涸的血。纸人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双闭着的眼睛,仿佛随时会睁开。

李大胆用被子蒙住头。

“不怕不怕,就是个纸人,纸的...”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被尿憋醒。李大胆眯着眼睛摸下床,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厕所在走廊尽头。

走过纸人身边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月光移了位置,纸人上半身隐在黑暗里,只有下半身的红裙摆被照亮。

裙摆...好像在飘?

李大胆停下脚步,凑近看。纸做的裙子平整地垂着,一动不动。

“真是眼花了。”他嘟囔着出门。

上完厕所回来,他顺手开了灯。刺眼的灯光下,纸人安安静静立在墙角,和之前一模一样。

他正要关灯,突然僵住了。

纸人的脸...好像有点不一样?

刚才出门前,纸人的脸是微微低垂的。现在,它的脸抬起来了,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那双画出来的眼睛,依然闭着,但眼角的线条似乎...上扬了一点点?

像是在微笑。

李大胆的汗毛竖起来了。他一步一步挪到纸人面前,死死盯着那张宣纸脸。

“喂...小红?”他小声叫。

没反应。

他伸出手,想碰碰纸人的脸,手指在距离纸面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不知怎的,他不敢碰。

“幻觉,都是幻觉。”他关灯,冲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

这一夜,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纸人活了,在屋里走来走去;梦见纸人坐在床边,用纸手抚摸他的脸;梦见纸人和他拜堂,司仪是个纸扎的老头...

第二天早上,李大胆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时,他还在想昨晚的事。

“李哥,昨晚没睡好?”旁边工友问,“又熬夜打游戏了?”

“嗯...算是吧。”

“要我说,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工友凑过来,“我老婆她表妹,刚离婚,带个孩子,你要不要见见?”

“带几个孩子?”

“一个,女孩,六岁。”

“抚养费谁出?”

“这个...得商量。”

李大胆摇摇头:“算了,我自己都养不活。”

下班回家,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才开门。屋里一切如常,纸人还立在墙角,姿势和早上出门时一模一样。

他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失望——失望什么?难道真指望纸人活过来?

煮面,吃饭,打游戏。晚上十点,他洗了把脸,准备睡觉。关灯前,他特意看了看纸人。

“晚安,小红。”

纸人静默。

睡到半夜,李大胆又醒了。这次不是被尿憋醒,而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的。

“嚓...嚓...嚓...”

很轻,很有规律,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

他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声音是从墙角传来的——纸人的方向。

李大胆屏住呼吸,慢慢转过头。

月光下,纸人的轮廓清晰可见。它还在原地,但它的右手...在动。

纸做的右手,五指分明,正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手背。动作很慢,很轻,宣纸摩擦发出“嚓嚓”的声音。

李大胆的心脏跳得像打鼓。他想喊,嗓子发干;想动,身体僵直。

纸人抚摸了一会儿,停下了。然后,它的头缓缓转动——真的是转动,竹篾骨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转向床的方向。

眼睛睁开了。

画出来的眼睛,睁开了。瞳孔的位置是两个空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李大胆和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了三秒,然后——

“啊——!!!”

他惨叫一声,连滚带爬摔下床,冲到门口,拧开门锁就往外跑。跑到走廊上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又折回来抓了件外套。

在走廊里哆嗦了十分钟,李大胆慢慢冷静下来。他扒着门缝往里看——灯还关着,屋里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

“要不...进去看看?”他自言自语,“万一是做梦呢?”

他摸到走廊灯的开关,“啪”一声打开。昏黄的灯光给了他一点勇气。他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

纸人立在墙角,眼睛闭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势端庄。

一切如常。

李大胆蹑手蹑脚走进去,绕着纸人转了一圈。纸人一动不动,就是普通的纸扎。

“真是做梦?”他挠挠头,“最近压力太大了?”

他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纸人睁眼的画面。熬到天亮,他决定:今天就把这玩意儿处理掉。

但怎么处理?扔垃圾桶?烧了?

他想起旧货市场老头的话:“这玩意儿有点邪性。”

要不...送回去?

二、纸人开口说话

第二天上班,李大胆一直心不在焉,差点把螺丝拧错地方。工友看出他不对劲:“李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没事,就是没睡好。”李大力含糊道。

下班后,他抱着纸人箱子,又去了旧货市场。秃顶老头还在那儿,正跟人讨价还价。

“老板,这个...我想退了。”李大胆把箱子放在摊位上。

老头瞥了一眼:“退?不是说了不退不换吗?”

“可是...这东西...”李大胆压低声音,“它半夜会动!”

老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他:“动了?怎么动的?”

“手会动,眼睛会睁!”李大胆比划着,“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那我更不能收了。这东西认主,你请回去了,就是你家的人。再送回来,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一个纸人还能不高兴?”

“纸人怎么了?”老头突然严肃起来,“纸人也是人扎的,也有灵性。你当它是玩意儿,它可不一定这么想。”

李大胆急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留着吧?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老头想了想:“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城西有个扎纸店,老板姓陈,懂这些门道。你去找他,看他怎么说。”

“扎纸店?具体在哪?”

“西大街,胡同口,门口挂两个白灯笼的就是。”老头顿了顿,“去的时候,记得把纸人带上,态度恭敬点。”

李大胆没办法,只好抱着箱子又回家。一路上,他总觉得箱子里有动静,像是纸人在轻轻摇晃。

到家后,他把箱子放在地上,自己坐在床上,跟箱子大眼瞪小眼。

“小红啊小红,”他苦着脸说,“咱俩无冤无仇,你就别吓我了行不?我穷得叮当响,也没什么值得你惦记的。要不这样,明天我买点好纸好笔,给你重新画个妆,漂漂亮亮的,然后找个好地方把你供起来?”

箱子静悄悄。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还是没动静。

李大胆松了口气,煮面去了。今晚他特意多加了个鸡蛋,算是给自己压惊。

吃完饭,他早早躺在床上,不敢关灯。眼睛盯着墙角那个箱子,眼皮越来越沉...

“相公。”

一个声音轻轻唤道。

李大胆猛地惊醒。灯还亮着,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做梦?

“相公,奴家口渴。”

声音又响起了。细细柔柔的,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分明是从箱子里传出来的!

李大胆浑身僵硬,眼睛死死盯着箱子。

箱盖缓缓打开一条缝,一只纸手从里面伸出来,搭在箱子边缘。接着,纸人慢慢坐起身,从箱子里“站”了起来。

真的是站——竹篾骨架支撑着它,动作有些僵硬,但确确实实是自己动的。

纸人转向床的方向。眼睛睁开了,还是那两个空洞,但李大胆感觉它在“看”他。

“你...你会说话?”李大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纸人点点头,纸做的下巴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奴家是相公的妻子呀。”纸人的嘴没动,但声音确实是从它那里传来的,“相公买了奴家,拜了堂,就是夫妻了。”

“谁跟你拜堂了!”李大胆快哭了,“我就是买了个纸人,二十块钱!”

“二十文彩礼,也是彩礼。”纸人往前挪了一步,纸脚擦过地面,“既已成亲,相公为何要抛弃奴家?”

“我...我没有...”李大胆往后缩,“你先别过来!”

纸人停住了,头歪了歪——这个动作放在活人身上可能很可爱,放在纸人身上只显得诡异。

“相公怕奴家?”

“废话!你是纸人!纸的!会动!还会说话!”李大胆语无伦次。

纸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它慢慢转身,走向墙角,重新站好,背对着李大胆。

“相公若嫌弃,奴家便不打扰了。”

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委屈?

李大胆愣住了。他看着纸人单薄的背影,大红嫁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生出一点愧疚感。

“那个...我也不是嫌弃...”他斟酌着措辞,“就是...太突然了。你得给我点时间适应。”

纸人转过身,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相公愿意留下奴家了?”

“暂时...暂时留下。”李大胆补充,“但是咱们得约法三章。”

“相公请讲。”

“第一,不准半夜吓我。”

“奴家遵命。”

“第二,不准...不准上我的床。”

纸人似乎愣了一下:“相公不愿与奴家同寝?”

“不愿意!”李大胆斩钉截铁,“你是纸的,我是肉的,睡一起像什么话!”

“...奴家明白了。”

“第三,明天我带你去见个懂行的,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纸人点点头:“全听相公安排。”

气氛缓和了一些。李大胆胆子大了点,试探着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小红吧?”

“奴家生前姓苏,名婉清。”纸人轻声说,“光绪二十年生人,十七岁病故,至今已一百零三年了。”

一百零三年!李大胆倒吸一口凉气:“那你怎么...怎么变成纸人的?”

“死后家人为奴家扎了纸人陪葬,烧化时出了差错,一缕魂魄附在了这纸人上。”苏婉清的声音幽幽的,“这一百年,奴家一直在等一个有缘人。”

“有缘人?”

“能看见奴家,能与奴家说话,能...接纳奴家的人。”苏婉清顿了顿,“相公是第一个。”

李大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他想了想,又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烧香?上供?”

“相公只需让奴家留在身边即可。”苏婉清说,“奴家会伺候相公,打理家务,做个好妻子。”

“打理家务?”李大胆乐了,“你会做饭?会洗衣服?”

“做饭不会,”苏婉清老实说,“火是奴家的克星。但收拾屋子、缝补衣物,奴家还是会的。”

李大胆看着自己这个狗窝一样的房间:脏衣服堆成山,泡面碗攒了三天没洗,地上到处都是烟头和废纸。

“行啊,那你收拾吧。”他存心想看纸人怎么干活。

苏婉清点点头,开始行动。她的动作很慢,但很仔细:先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堆在一起;然后把脏衣服一件件叠好——虽然叠得歪歪扭扭;最后去厨房拿了抹布,开始擦桌子。

李大胆看得目瞪口呆。纸人擦桌子时,纸手按着抹布,一下一下,动作僵硬但认真。水沾湿了宣纸,手部有些皱起,但她毫不在意。

擦完桌子,她开始扫地。没有扫帚,她就用纸手把灰尘拢到一起。

“停停停!”李大胆看不下去了,“你手都脏了!”

苏婉清抬起手,纸手上沾满了灰:“无妨,洗洗便好。”

“怎么洗?你是纸的,一洗就烂了!”

“相公放心,奴家不是普通的纸。”苏婉清走到水龙头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水下。水流冲过宣纸,灰尘被冲走,纸面居然没有破损,只是颜色深了一些。

李大胆凑近看,发现纸的表面有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像是涂了某种胶质。

“这是什么?”

“尸油。”苏婉清平静地说。

“噗——”李大胆差点吐出来,“什么油?!”

“尸油。扎纸时混入尸油,纸张便不易破损,还能附灵。”苏婉清解释,“相公莫怕,这是奴家自己的尸油。”

李大胆更想吐了。

“相公嫌弃奴家了?”苏婉清的声音低下去。

“没...没有...”李大力违心地说,“就是...有点突然。你先别洗了,休息吧。”

苏婉清擦干手,重新站回墙角:“相公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出门。”

这一夜,李大胆又没睡好。他时不时偷瞄墙角的纸人,纸人一直站着,一动不动,像个真正的摆设。

但李大胆知道,它随时可能活过来。

三、扎纸陈老板

第二天是周六,李大胆请了半天假。他用一个大的黑色垃圾袋把纸人裹起来——苏婉清很配合,自己钻进袋子里——然后扛着出了门。

西大街在老城区,全是些弯弯绕绕的胡同。李大胆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口看到了两个白灯笼。

灯笼是纸糊的,已经发黄,上面用墨笔写着“陈记”。

店门很窄,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堆满的纸扎品: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宝马轿车...还有几个半成品的纸人,脸上还没画五官,空洞洞的,更吓人。

“有人吗?”李大胆探头问。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干瘦的老头从柜台后面站起来。老头大概七十多岁,戴着一副老花镜,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

“买东西?”老头声音沙哑。

“是陈老板吗?旧货市场的老王介绍我来的。”李大胆把垃圾袋放在地上,“我这儿有个...东西,想请您看看。”

陈老板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垃圾袋上:“打开。”

李大胆拉开袋口,苏婉清慢慢站了起来。她的纸衣在昏暗的店里显得格外鲜艳。

陈老板盯着她看了很久,脸色越来越严肃。

“你买的?”他问李大胆。

“嗯,二十块钱。”

“从谁那儿买的?”

“旧货市场,一个秃顶老头。”

陈老板点点头:“老王啊...他倒是会做生意。”他转向苏婉清,“姑娘,报个家门。”

苏婉清微微屈膝——纸做的腿弯曲时发出“咔”的一声:“奴家苏婉清,光绪年生人。”

“附灵多久了?”

“自奴家去世那日算起,一百零三年。”

“一直在这纸人里?”

“是。”

陈老板绕着苏婉清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她的纸衣:“上好的宣纸,竹篾骨架也扎实。这手艺...是我太爷爷那辈的。”

“您太爷爷?”

“陈家扎纸,四代传承。”陈老板说,“这纸人,应该出自我太爷爷之手。你看这凤冠的编法,这衣褶的处理...是他的手艺没错。”

李大胆听得云里雾里:“陈老板,那她现在...算是活的?”

“不算活,也不算死。”陈老板点了支烟,“一缕残魂附在纸人上,靠着执念维持存在。姑娘,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苏婉清沉默了一会儿:“奴家只想找个归宿。”

“归宿?”陈老板吐了口烟,“你已经死了,早该去投胎。赖在阳间,对你没好处。”

“奴家...不愿投胎。”

“为何?”

苏婉清不说话了。

陈老板叹了口气,对李大胆说:“小伙子,这纸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问您。”李大胆苦笑,“她说要给我当老婆...”

“当老婆?”陈老板乐了,“你答应了?”

“我哪敢答应!可她赖上我了!”

陈老板想了想:“有两个办法。第一,我做法事送她去投胎,纸人烧掉。第二,你继续养着她,但得遵守一些规矩。”

“什么规矩?”

“首先,每月初一十五,要给她上香。香火是她的食粮,没有香火,她会越来越虚弱。”

李大力点头:“这个可以。”

“其次,不能让她见血。纸人沾了血,容易变成凶物。”

“明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陈老板盯着李大胆,“你不能负她。”

“负她?什么意思?”

“她既然认你作相公,你就要尽到相公的责任。”陈老板说,“不能对她不好,不能抛弃她,更不能...找别的女人。”

李大胆差点跳起来:“我还要对她负责?可她是个纸人啊!”

“在她心里,她就是你的妻子。”陈老板弹了弹烟灰,“你若负她,她会怨,怨气积累,纸人就会变成厉鬼。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李大胆脸都白了:“那...那我选第一个办法!送她去投胎!”

苏婉清突然开口:“相公真要赶奴家走?”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纸人当然哭不出来,但那种委屈的感觉真实得让人心头发酸。

李大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陈老板看他这样,摇摇头:“你自己决定吧。我先把话说清楚:送她投胎,要做法事,得三千块。养着她,每月香火钱也就几十块。”

三千块!李大胆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我...我没那么多钱。”

“那就只能养着了。”陈老板掐灭烟,“小伙子,我看你人还不错,给你提个醒:这姑娘也挺可怜的,死了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看见她的人。你好好待她,她不会害你。说不定...还能给你带来点福气。”

“福气?”

“纸人认主,会护主。”陈老板说,“而且,她能帮你做些活,你不也省心?”

李大胆看着苏婉清。纸人静静地站着,大红嫁衣有些旧了,但依然端正。他突然想起昨晚她认真擦桌子的样子。

“行吧...我养。”他叹了口气,“但是陈老板,您得教我点基本的,比如怎么上香,有什么忌讳...”

陈老板点点头:“这个自然。你先去买点香烛,要檀香,不要蚊香。再买点朱砂,我教你画个符,镇宅保平安。”

从扎纸店出来,李大胆背着一个大包,里面是陈老板给的各种“装备”:一捆檀香、一包朱砂、几刀黄纸,还有一个小香炉。

苏婉清还是裹在垃圾袋里,被他扛在肩上。

“相公辛苦了。”她在袋子里说。

“不辛苦,命苦。”李大胆嘟囔。

回到家,他按照陈老板教的,在墙角设了个简单的香案:一个小桌子,铺上红布,摆上香炉。苏婉清站在香案后面,像个供奉的神像。

“以后你就站这儿。”李大胆说,“初一十五给你上香,平时...平时你就自己待着,别乱动。”

“奴家遵命。”

李大胆点上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苏婉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纸做的胸膛微微起伏。

“谢谢相公。”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满足。

从那天起,李大胆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每天早上出门前,他会给苏婉清上一炷香——陈老板说,早上阳气盛,香火能让她白天也保持清醒。晚上回来,会发现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脏衣服洗了晾了,连破了洞的袜子都被补好了——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手。

苏婉清真的在学做家务。她不能碰火,就看着李大胆做饭,默默记下步骤。不能沾水太久,就发明了独特的洗衣方法:把衣服泡在盆里,用棍子搅动,然后让李大胆帮忙拧干。

最让李大胆惊讶的是,苏婉清会写字。她用李大胆的圆珠笔,在废纸上练习——宣纸手握住塑料笔,动作僵硬,但写出来的字工整秀气,是标准的簪花小楷。

“你识字?”李大胆问。

“奴家生前读过几年私塾。”苏婉清说,“《女诫》、《列女传》都读过。”

“那你...会不会背诗?”

“会一些。”苏婉清想了想,轻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李大胆听不懂,但觉得挺好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大胆渐渐习惯了家里有个纸人老婆。虽然还是有点瘆得慌,但苏婉清确实安分守己,从不吓他,还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甚至开始跟她聊天。晚上打游戏时,会跟她说说厂里的事;发工资了,会跟她炫耀一下;遇到烦心事,也会吐槽两句。

苏婉清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她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温温柔柔的,让李大胆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直到那个周五晚上,出了件事。

四、护主的纸人老婆

那天李大胆加班,晚上九点才下班。走到出租屋楼下,看见几个混混蹲在路边抽烟,是他最烦的那种:染着黄毛,纹着身,嘴里不干不净。

他本想绕过去,一个混混却拦住了他。

“哟,这不是李大胆吗?听说你最近发财了?”

说话的是赵四,这一片有名的混混头子,以前跟李大胆一个厂,因为偷东西被开除了。

“发什么财,就那点工资。”李大胆想走。

赵四伸手拦住:“别急着走啊。哥几个手头紧,借点钱花花?”

“我没钱。”李大胆说。

“没钱?”赵四冷笑,“我可听说,你最近买了个宝贝,二十块钱淘的,转手能卖好几万。拿出来看看?”

李大胆心里一沉。肯定是旧货市场那个秃顶老头说出去的!

“就是个纸人,不值钱。”他说。

“纸人?我看看。”赵四使了个眼色,两个混混一左一右架住李大胆,另一个往楼上冲。

“你们干什么!那是我的东西!”李大胆挣扎。

“你的?现在是我的了!”赵四狞笑。

李大胆急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开就往楼上跑。混混们在后面追。

冲到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手抖得插不进锁眼。眼看混混们追上来了,他一咬牙,用力一拧——

门开了。

屋里没开灯,但香案上点着一炷香,微弱的红光映照着苏婉清的脸。她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像往常一样。

“哟,还真有个纸人!”赵四挤进来,眼睛一亮,“这做工...能卖个好价钱!”

他伸手就去抓苏婉清。

“别碰她!”李大胆吼道。

赵四不理他,抓住纸人的胳膊。纸做的胳膊很脆弱,一扯就发出“刺啦”的声音。

就在这时,苏婉清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慢慢睁开,是猛地睁开!两个空洞直勾勾盯着赵四。

赵四吓得手一松,后退两步:“妈的...这什么东西...”

“我让你别碰她!”李大胆冲过去,挡在苏婉清面前。

“装神弄鬼!”赵四定了定神,“一个破纸人,还能吓着老子?给我砸了!”

混混们一拥而上。李大胆拼命阻拦,被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弯下腰。

混乱中,他看见一个混混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就要往苏婉清身上砸。

“不要——!”

热水瓶砸在纸人身上,滚烫的开水泼了出来。

奇怪的是,水没有淋湿宣纸,而是在纸人表面蒸腾起一片白雾。苏婉清的身体开始发光,不是灯光,是一种幽幽的、青白色的光。

屋子里突然刮起一阵阴风。窗户哐哐作响,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

混混们愣住了。

苏婉清缓缓抬起手——被扯坏的胳膊垂着,但她用另一只手,指向赵四。

“伤我相公者...”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温柔的吴侬软语,而是冰冷刺骨,“死。”

赵四脸色煞白,转身就跑。混混们也跟着连滚爬爬逃出门。

屋里恢复了平静。香案上的香已经灭了,青烟散尽。苏婉清身上的光渐渐暗淡,她晃了晃,向后倒去。

李大胆冲过去接住她。纸人很轻,但入手冰凉。

“婉清?婉清你怎么样?”

苏婉清的眼睛闭着,纸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热水泼到的地方,宣纸皱起,颜色变深。

“相公...”她微弱地说,“奴家...护住相公了...”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陈老板!”李大胆抱起她就往外跑。

半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李大胆抱着纸人,狂奔向西大街。纸人在他怀里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散架。

终于跑到扎纸店,他拼命拍门:“陈老板!陈老板救命!”

门开了,陈老板披着衣服,手里拿着根棍子:“大半夜的...哟,这是怎么了?”

“婉清受伤了!您快看看!”

陈老板赶紧让他们进屋,把苏婉清放在工作台上。检查了一番,眉头紧锁。

“伤得不轻。胳膊断了,脸也裂了,魂体也受损。”他摇摇头,“得赶紧修补,不然撑不过今晚。”

“怎么修补?您说,我做!”

“你不行,得我来。”陈老板拿出工具:细竹篾、宣纸、糨糊、颜料,“但修补需要一样东西:你的血。”

“血?”

“纸人认主,你的血能加强你和她的联系,也能帮她稳固魂魄。”陈老板递过来一根针,“指尖血,三滴就够了。”

李大胆毫不犹豫,扎破手指,挤了三滴血在碗里。血珠鲜红,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陈老板用毛笔蘸了血,混合朱砂,开始在苏婉清的裂痕处描画。每画一笔,纸人的颤抖就轻一分。

接着是修补身体:用新的竹篾接好断臂,糊上宣纸,涂上颜料。陈老板的手艺极好,修补后的地方几乎看不出痕迹。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陈老板点上三炷特制的香,插在苏婉清头边。

“让她吸一会儿香火,应该就没事了。”陈老板擦了擦汗,“小伙子,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胆把经过说了。陈老板听完,叹了口气:“纸人护主,消耗的是她自己的魂力。这次虽然救回来了,但她的魂魄更虚弱了。你得好好养着,不能再让她受伤。”

“我明白。”李大力看着工作台上的苏婉清,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个纸人老婆,为了保护他,差点魂飞魄散。

香烧完了,苏婉清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李大胆,她轻轻笑了——纸做的嘴角上扬。

“相公没事就好。”

“我没事,”李大胆握住她的手——纸手冰凉,但他握得很紧,“以后别这么傻了,他们打我就打我,你不能有事。”

“奴家是相公的妻子,保护相公是应该的。”苏婉清说。

陈老板在一旁看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五、纸人的心事

那次事件后,李大胆对苏婉清的态度彻底改变了。他不再觉得她是个麻烦,而是真正把她当成了家人——虽然这个家人有点特别。

他给她买了新衣服——当然也是纸的,是陈老板扎的,比原来那件嫁衣更精致。还给她“买”了个梳妆台——其实就是个旧床头柜,上面摆了个小镜子,几把梳子。

苏婉清很开心,每天都会在镜子前“梳妆”,虽然她根本不需要。

李大胆的工友们发现他变了:以前邋里邋遢,现在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以前下班就往网吧跑,现在准时回家;以前整天愁眉苦脸,现在偶尔会莫名其妙地笑。

“李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工友问。

“算是吧。”李大胆含糊道。

“哪的姑娘?带出来见见啊!”

“她...她比较害羞,不爱见人。”

工友们起哄,李大胆只是笑。

日子似乎走上了正轨。李大胆工作更卖力了,因为他要养家——虽然家里只有一个纸人,但香火钱、纸钱、偶尔还要买点新“家具”,也是一笔开销。

苏婉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学会了记账——用李大胆的旧笔记本,工工整整记下每一笔收支。

“相公,这个月水电费一百二,房租一千五,买菜八百,剩下三百八。”她报账。

“嗯,省着点花,下个月我想给你买台电视。”李大胆说。

“电视?”

“就是...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人演戏。”李大胆比划,“你可以看看,解解闷。”

苏婉清摇摇头:“奴家不要。相公赚钱辛苦,留着吧。”

李大胆心里暖暖的。活了三十五年,第一次有人真心疼他。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晚上,李大胆发现苏婉清有些不对劲。

她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已经站了三个小时。香烧完了也不续,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婉清?你怎么了?”李大胆问。

苏婉清慢慢转过身,纸脸上没有表情,但李大胆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相公,今天是奴家的忌日。”

李大胆愣住了。他这才想起,苏婉清说过,她是一百零三年前的今天去世的。

“你...你想家了?”

苏婉清点点头:“想爹爹,想娘亲,想家里的海棠花...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李大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已经死了一百年。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你家的老宅?”他试探着问,“还在吗?”

“在的。”苏婉清轻声说,“城南苏府,门前有两棵槐树。”

第二天,李大胆请了假,带着苏婉清去了城南。苏府果然还在,但已经破败不堪:大门上的漆剥落殆尽,院墙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荒草。

“就是这里...”苏婉清的声音颤抖。

李大胆抱着她——用一个大布包裹着,从侧面的破墙钻了进去。院子里还能看出当年的格局:正厅、厢房、回廊...只是如今都成了废墟。

苏婉清指着一处墙角:“那里...原来有棵海棠,春天开花,可好看了...”

墙角只剩下一截枯木。

他们转了一圈,来到后院的祠堂。祠堂还算完整,里面供奉着苏家的牌位。李大胆一个个看过去,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牌位:“爱女苏婉清之灵位”。

牌位落满灰尘,显然很久没人祭拜了。

苏婉清看着自己的牌位,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让李大胆把她放下,对着牌位缓缓跪下——纸做的膝盖弯曲,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爹爹,娘亲,不孝女婉清回来了...”她轻声说。

李大胆站在一旁,心里酸酸的。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苏婉清不愿去投胎:她还有牵挂,还有不舍。

从苏府出来,苏婉清一直很安静。回到家,她才开口:“相公,谢谢你。”

“谢什么,应该的。”

“奴家...其实一直有个秘密没告诉相公。”

“什么秘密?”

苏婉清犹豫了一下:“奴家不是病死的。”

李大胆一怔:“那你是怎么...”

“是自尽的。”苏婉清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爹爹要把奴家许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盐商做填房,奴家不愿,就...就吞金了。”

李大胆倒吸一口凉气。吞金,那得多痛苦。

“所以奴家不愿投胎。”苏婉清继续说,“奴家怕...怕下辈子还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如就做个纸人,清清静静的。”

李大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握住她的手,纸手冰凉,但他紧紧握着。

“以后不会了。”他说,“以后你就是我李大胆的老婆,谁也不能逼你嫁人。”

苏婉清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纸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

“相公真好。”

那天晚上,李大胆做了个决定:他要正式娶苏婉清。

不是嘴上说说,是真正的婚礼。虽然新娘是纸人,虽然宾客可能只有他一个,但他想给她一个仪式。

他去找陈老板商量。

“你想办冥婚?”陈老板问。

“不是冥婚,就是...一个仪式。”李大胆说,“让她知道,我是真心待她。”

陈老板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点头:“行,我帮你办。不过冥婚有冥婚的规矩,得按老礼来。”

“您说,我都照办。”

“首先,得准备三书六礼。三书是聘书、礼书、迎书,六礼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虽然简化了,但该有的得有。”

李大胆一一记下。

“其次,得选个吉日。下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宜婚嫁。”

“好。”

“第三,你得准备嫁衣——不是纸的,是真的嫁衣,烧给她。还有聘礼,金银首饰,纸扎的就行,但得齐全。”

“钱够吗?”

“我帮你扎,成本价。”陈老板拍拍他肩膀,“小伙子,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姑娘等了一百年,总算等到了。”

婚礼的事紧锣密鼓地筹备。李大胆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跟工友借了点钱。陈老板也尽心尽力,扎了全套的婚庆用品:花轿、凤冠霞帔、金银首饰、甚至还有一座纸扎的宅院。

“这套宅院烧给她,她在下面就有住处了。”陈老板说。

李大胆摸着那精致的纸宅,心里五味杂陈。

婚礼前一天晚上,苏婉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相公,这几天你在忙什么?”

“秘密。”李大胆神秘一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六、纸人婚礼

初八,大吉,宜嫁娶。

李大胆起了个大早,换上唯一一套西装——还是当年相亲时买的,已经有点紧了。他先去扎纸店,陈老板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两顶花轿(一顶真人坐的,一顶纸扎的),全套仪仗,还有十几个纸扎的“宾客”。

“这些纸人我都施了法,婚礼时能走能动,给你撑场面。”陈老板说。

李大胆感动得说不出话。

中午,吉时到。李大胆抱着苏婉清——她今天换了全新的嫁衣,是陈老板特制的,比原来的更华丽——上了花轿。纸轿夫抬起轿子,吹鼓手开始奏乐。

队伍从扎纸店出发,绕着老城区走了一圈。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这干嘛呢?拍电影?”

“不像啊,那些轿夫怎么都是纸的?”

“妈呀,你看那轿子里的新娘...好像也是个纸人!”

李大胆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骑着借来的电动车跟在轿子后面,心里既紧张又激动。

队伍来到城外的河边——这是陈老板选的地方,空旷,没人打扰。

河边已经布置好了:红毯铺地,香案高设,纸扎的宾客分列两旁。陈老板穿着黑色的长袍,充当司仪。

“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李大胆下马,走到轿前。纸轿夫掀开轿帘,苏婉清缓缓走出来。她的盖头是红纱做的,隐隐约约能看到纸脸。

两人走到香案前。

“一拜天地——”

李大胆鞠躬。苏婉清也弯下腰,纸做的身体发出轻微的响声。

“二拜高堂——”

他们对着空椅子拜了拜。苏婉清的父母早已不在,李大胆的父母在老家,也没通知。

“夫妻对拜——”

李大胆看着苏婉清,深深鞠躬。苏婉清回礼,盖头下的脸似乎在笑。

“礼成——送入洞房!”

纸宾客们“鼓掌”——虽然没有声音,但动作整齐划一。吹鼓手又奏起乐来。

陈老板走上前,递给李大胆一个火盆:“该烧嫁妆了。”

李大力把纸宅、纸家具、纸金银一件件放进火盆。火焰升腾,纸品迅速燃烧,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这些都会到婉清那里。”陈老板说,“她在下面,也能过得好点。”

最后烧的是婚书。李大胆在上面按了手印,苏婉清用纸手沾了朱砂,也按下一个。

婚书在火焰中化为青烟。

仪式结束,纸宾客们一个个倒下,变回普通的纸扎。轿夫、吹鼓手也静止不动。

河边只剩下李大胆、苏婉清和陈老板。

“谢谢您,陈老板。”李大力由衷地说。

“客气什么。”陈老板摆摆手,“好好过日子。对了,这个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戒指——纸扎的,但做工精致。

“戴上吧,算是个信物。”

李大胆拿起女戒,戴在苏婉清的纸手指上。戒指有点大,他用红绳缠了几圈,固定住。

苏婉清抬起手,看着戒指,很久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苏婉清异常安静。到家后,她才开口:“相公,谢谢你。”

“谢什么,你是我老婆嘛。”

“这是奴家第一次成亲。”苏婉清轻声说,“虽然晚了百年,但...很圆满。”

李大胆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别说这些了,早点休息。”

那一夜,李大胆睡得特别踏实。梦里,他看见苏婉清穿着嫁衣,在纸宅里忙碌,脸上带着笑。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看向墙角,苏婉清还站在那里,纸手指上的戒指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李大胆发现,苏婉清越来越虚弱了。

她不再能长时间活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静静站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有时要凑很近才能听清。

“婉清,你怎么了?”李大胆担心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累。”苏婉清勉强笑笑,“相公别担心。”

李大胆去找陈老板。陈老板检查后,叹了口气:“魂力消耗太多了。上次护主,加上维持日常活动,她的魂魄已经快到极限了。”

“那怎么办?怎么补?”

“补不了。”陈老板摇头,“纸人终究是纸人,魂魄附在上面,就像无根之萍,迟早会消散。”

李大胆如遭雷击:“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倒是有...”陈老板犹豫了一下,“但是很难。”

“您说!再难我也试试!”

陈老板看着他,缓缓道:“让她真正地活过来。”

“活过来?怎么活?”

“借尸还魂。”陈老板压低声音,“找一个刚死不久、八字相合的女子尸体,让婉清的魂魄附上去。这样,她就能以活人的身份陪着你。”

李大胆愣住了。借尸还魂?这太...太邪门了。

“这是禁术,有伤天和。”陈老板继续说,“而且风险很大。万一失败,婉清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就算成功,她也只是个借尸还魂的活死人,不算真正的人。”

“那...那还能投胎吗?”

“不能了。一旦还魂,就断了轮回的路。”

李大胆沉默了。他想起苏婉清说过,她怕下辈子还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宁愿做纸人。

可是,让她永远做个活死人,真的好吗?

“你考虑考虑吧。”陈老板说,“要办的话,得抓紧。婉清的魂魄,最多还能撑一个月。”

回家的路上,李大胆心乱如麻。他爱苏婉清吗?说爱可能太重了,但他确实喜欢她,依赖她,把她当成了家人。

他不想失去她。

可是,借尸还魂...这太违背常理了。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苏婉清站在香案前,背对着他。

“相公回来了。”她没回头。

“嗯。”李大胆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纸做的身体,薄薄的,凉凉的。

“婉清,如果有机会...让你真正活过来,你愿意吗?”

苏婉清身体一僵:“相公说什么?”

“陈老板说,可以借尸还魂。”李大胆把陈老板的话复述了一遍。

苏婉清沉默了很久。

“奴家不愿意。”

“为什么?你不是想活着吗?”

“奴家是想活着,”苏婉清转过身,纸脸对着他,“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夺别人的身体,伤天害理,奴家做不到。”

“可是你...”

“相公,”苏婉清打断他,“能遇到相公,和相公做这百日夫妻,奴家已经很知足了。这一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大胆眼睛红了:“可是我不想你走...”

“人鬼殊途,本就是不该。”苏婉清的声音很温柔,“相公还年轻,该找个真正的妻子,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

“傻相公。”苏婉清抬手,想摸他的脸,但纸手停在半空,“奴家终究是鬼,是纸人。能陪相公这几个月,已是上天眷顾。再贪心,会遭天谴的。”

李大胆抱住她,抱得很紧,生怕一松手她就散了。

“还有一个月...”他哽咽着说,“这一个月,我们好好过。”

“嗯,好好过。”

七、最后的时光

最后的一个月,李大胆请了长假,整天陪着苏婉清。

他带她去逛街——当然是用布裹着,只露出眼睛。他们去公园,去河边,去所有普通人约会的地方。

苏婉清很开心。她看什么都新鲜:高楼大厦、汽车电车、还有人们手里的手机。

“那个小盒子真有趣,里面什么都有。”她说。

“这叫智能手机。”李大胆给她看自己的手机,“能打电话,能拍照,还能玩游戏。”

他教她玩最简单的游戏。苏婉清用纸手指笨拙地划着屏幕,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还去拍了“婚纱照”——李大胆找了家照相馆,把苏婉清摆在旁边,自己穿着西装。摄影师很奇怪,但没多问。

照片洗出来,李大胆看着照片里自己和纸人的合影,又哭又笑。

“相公真傻。”苏婉清说。

“就傻。”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婉清越来越虚弱。她每天只能清醒两三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沉睡”。

李大胆每天都给她上香,上最好的檀香。但香火的作用越来越小了。

最后一周,苏婉清几乎不能动了。她只能站在那里,偶尔眨一下眼睛。

“相公,”一天晚上,她突然清醒过来,“奴家想听你唱歌。”

“唱歌?我五音不全...”

“就唱一个,随便什么都行。”

李大胆想了想,唱起了小时候奶奶教他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竹篓。竹篓里面两个蛋,拿给娃娃下稀饭...”

声音跑调到姥姥家,但苏婉清听得很认真。

“真好听。”她说,“相公以后...要常笑,多唱歌。”

“你不在,我笑给谁看,唱给谁听?”

“总会有的...”苏婉清的声音越来越轻,“总会有人...替奴家听...”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再也没睁开。

李大胆知道,时候到了。

他抱着苏婉清,来到陈老板的扎纸店。陈老板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火盆,一沓纸钱,还有一壶酒。

“想好了?”陈老板问。

“嗯。”李大力点头,“送她走。”

按照陈老板的指示,他把苏婉清放在火盆边,周围摆上纸钱。然后点燃三炷香,插在她面前。

“婉清,该上路了。”李大胆轻声说。

纸人一动不动。

陈老板开始念往生咒。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店里回荡。

李大胆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了。

“婉清,这杯敬你。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他点燃纸钱。火焰腾起,照亮了苏婉清的脸。纸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纸钱烧完了,该烧纸人了。李大胆的手颤抖着,怎么也点不着火。

“让我来吧。”陈老板接过打火机。

“等等!”李大胆突然喊,“再...再让我跟她说句话。”

他凑到苏婉清耳边,轻声说:“婉清,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纸人的眼角,似乎渗出了一滴水珠——也许是露水,也许是别的什么。

陈老板点燃了纸人。火焰迅速蔓延,大红嫁衣在火中化为灰烬。竹篾骨架噼啪作响,像在告别。

李大胆跪在地上,看着火焰,泪流满面。

火光中,他好像看见苏婉清在对他笑,然后挥挥手,转身走进一片白光里。

烧完了,只剩一堆灰烬。陈老板把骨灰收进一个小坛子里,递给李大胆。

“找个地方埋了吧。立个碑,以后还有个念想。”

李大力抱着骨灰坛,恍恍惚惚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墙角的位置空了出来,只剩下香案和香炉。

他把骨灰坛放在香案上,点了三炷香。

“婉清,到家了。”

那一夜,他梦见苏婉清。梦里的她不再是纸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姑娘,穿着现代的衣服,笑靥如花。

“相公,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你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摆摆手,“再见。”

梦醒了,天亮了。李大胆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他起身,开始收拾屋子。把香案收起来,把纸嫁衣的碎片扫干净,把骨灰坛小心地包好。

生活还要继续。

尾声

三个月后,李大胆搬家了。他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还是租的,但光线好,通风。

收拾东西时,他从箱底翻出那张婚纱照。照片上,他笑得有点傻,旁边的纸人新娘端庄静好。

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把照片装进相框,摆在床头。

工友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超市的收银员,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他们见了两次面,女孩对他印象不错。

第三次约会时,女孩问:“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李大力想了想,点点头:“谈过。”

“怎么分的?”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女孩理解地点点头:“那你还想她吗?”

李大胆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想,但我知道,她希望我过得好。”

那天晚上回家,李大胆又梦见了苏婉清。梦里的她在纸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招手。

“相公,新娘子好看吗?”

“好看。”

“那你要对人家好。”

“我知道。”

“奴家要走了,这次真的走了。”苏婉清挥挥手,“相公保重。”

“你也保重。”

梦醒了,李大胆睁开眼,看见床头的照片。照片里的纸人,好像笑得更开心了。

窗外,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大胆起床,洗漱,上班。路过花店时,他买了一束海棠花——苏婉清最喜欢的花。

他把花放在窗台上,阳光照进来,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

“早上好,婉清。”他轻声说。

风吹过,花瓣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

生活还在继续,带着回忆,也带着希望。

而那个纸人老婆的故事,成了老城区茶馆里的一段奇谈。有人说真,有人说假,但每个人都承认:那可能是这个浮躁时代里,最后一段纯粹的爱情。

虽然,新娘是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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