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的戏台子,打我记事起就杵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戏台是青砖砌的,飞檐翘角上积着厚厚的灰,台板缝里还卡着几十年前的瓜子壳。村里人都说这戏台邪性,尤其是每月十五的夜里,总有人听见戏台上飘着唱腔,可撩开戏台前的破布帘一看,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叫李狗蛋,那时候刚满十二,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别的小孩听见戏台的传闻就躲,我偏不,总想着找机会去探探。那天正好是十五,我揣了个手电筒,拉着发小铁蛋就往戏台跑。铁蛋比我小一岁,胆子跟老鼠似的,走两步就往后缩:“狗蛋哥,要不咱别去了,我娘说那戏台里有‘东西’。”
“怕啥!都是老人们瞎编的!”我拍着胸脯,心里却也有点发毛。夜风刮过槐树叶,“哗啦哗啦”的,像有人在拍手。戏台前的布帘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往里灌,发出“呜呜”的声响,跟哭似的。
我咽了口唾沫,伸手撩开布帘。手电筒的光扫过戏台,台板上积着一层薄灰,角落里堆着几个掉了漆的木头道具,有断了柄的刀,还有缺了角的官帽。突然,我的手电筒照到了戏台中央——那儿竟摆着一把红木椅子,椅子上搭着件枣红色的戏袍,袍子上绣着金线,在光线下闪着微光。
“这谁放这儿的?”我嘀咕着,刚要往前走,铁蛋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声音发颤:“狗蛋哥,你听!”
我屏住呼吸,果然听见了声音——是女人的唱腔,咿咿呀呀的,调子软乎乎的,像是在唱《贵妃醉酒》。声音就从戏台后面传出来的,我壮着胆子绕到后台,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堆破旧的戏服,最后停在了一个蒙着红布的箱子上。
唱腔就是从箱子里传出来的!我伸手就要揭红布,铁蛋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指着我的身后:“狗蛋哥!有、有人!”
我猛地回头,只见戏台口站着个老太太,穿件灰布衫,头发白得像雪,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是个铜制的龙头。老太太的脸皱巴巴的,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小娃子,半夜三更的,来戏台子干啥?”
“我、我们路过!”我慌忙把电筒藏在身后,心里却犯嘀咕——这老太太看着面生,不像是村里的人。老太太“哼”了一声,拐杖往地上一戳:“路过?我看你们是想偷戏台里的东西!”
就在这时,箱子里的唱腔突然停了。老太太的脸色变了变,转身就往后台走:“别跟着我!”我和铁蛋对视一眼,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偷偷跟了上去。
后台角落里有个小门,老太太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和铁蛋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只见屋里摆着一张梳妆台,镜子上蒙着层灰,台上放着个胭脂盒,里面的胭脂早就干成了块。老太太走到梳妆台旁,拿起一把木梳,对着镜子梳起头来。可奇怪的是,镜子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铁蛋吓得腿一软,差点摔倒。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刚要往后退,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躲躲藏藏的,不像个男子汉。”
我硬着头皮推开门,老太太已经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木梳。“你们不是想知道戏台的事吗?我跟你们说说。”老太太叹了口气,坐在梳妆台旁的凳子上,“我叫柳玉娘,是三十年前在这戏台唱旦角的。”
原来,柳玉娘当年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唱《贵妃醉酒》那叫一个绝,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听她的戏。可三十年前的一个十五夜里,戏班子里的丑角张老三见财起意,偷了柳玉娘的首饰盒,还把她推下了戏台。柳玉娘的头磕在台角上,当场就没了气。张老三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后台的箱子里,又卷着首饰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我死得冤,魂魄就困在这戏台里,每月十五就想唱段戏,让路过的人听听。”柳玉娘说着,眼睛红了红,可刚要掉泪,又突然笑了:“不过啊,这三十年也没白过,我跟戏台里的‘老伙计’们处得挺好。”
“老伙计?”我好奇地问。柳玉娘指了指角落里的道具箱:“就是它们啊。那把断柄刀,当年还帮我挡过流氓;那顶官帽,张老三戴过一次,结果帽子里掉出个蟑螂,把他吓得直蹦。”
正说着,突然听见“哗啦”一声,道具箱的盖子自己开了,那把断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尖还对着门口,像是在“送客”。铁蛋吓得往我身后躲,我却忍不住笑了:“柳奶奶,您这老伙计还挺凶。”
柳玉娘也笑了,拍了拍断柄刀:“它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有个小偷来偷戏服,它直接掉下来砸了小偷的脚,让人家抱着脚跑了。”
从那以后,我和铁蛋就成了戏台的“常客”。柳玉娘会给我们讲她当年唱戏的趣事,比如有次唱《霸王别姬》,扮演项羽的演员脚滑,差点摔下台,还是她一把拉住了;还有次唱《梁祝》,蝴蝶没按时飞上台,她急中生智,编了段词,把观众都逗乐了。
有时候,柳玉娘还会教我们唱戏。我嗓子粗,学不来旦角,她就教我唱老生,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我唱得荒腔走板,她却笑得直拍腿:“狗蛋啊,你这嗓子,适合唱黑头!”铁蛋更逗,学旦角的兰花指,结果手一歪,差点把桌上的胭脂盒打翻,柳玉娘赶紧用拐杖扶住,假装生气:“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要是在台上,早被师父骂了!”
可村里的人不知道这些,还是觉得戏台邪性。有次,村西头的王二婶丢了鸡,硬说是戏台里的“东西”偷的,拉着一群人要去砸戏台。我赶紧跑去找柳玉娘,柳玉娘听了,眉头一皱:“这王二婶,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那天下午,王二婶带着人往戏台走,刚到槐树下,就听见戏台上飘来唱腔,还是《贵妃醉酒》的调子。王二婶吓得脸发白,可还是硬着头皮喊:“哪个鬼东西偷了我的鸡,赶紧还回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只母鸡从戏台后面跑出来,嘴里还叼着根鸡毛,正是王二婶丢的那只。母鸡跑到王二婶脚边,“咯咯”叫了两声,王二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这鸡怎么在这儿?”
柳玉娘的声音从戏台里传出来:“王二婶,你家鸡昨天跑到戏台里下蛋,我怕它被黄鼠狼叼走,就帮你看着了。以后看好自家的鸡,别动不动就赖别人。”
王二婶脸涨得通红,赶紧抱起鸡,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村里的人听说了这事,再也不说戏台邪性了,还有人会把自家种的蔬菜送到戏台前,说给柳玉娘“尝尝”。
转眼到了中秋节,村里要在戏台办联欢会。村长来找我,说想请柳玉娘“露个脸”,让大家听听她的戏。我跑去跟柳玉娘说,柳玉娘犹豫了半天:“我都三十年没正经唱过了,怕唱不好。”
“柳奶奶,您唱得最好了!”我劝她,铁蛋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柳奶奶,我们都想听您唱《贵妃醉酒》。”
柳玉娘拗不过我们,点了点头:“行,那我就唱一段。不过,我只能在后台唱,你们别告诉别人我是‘鬼’。”
联欢会那天,戏台前人山人海。轮到柳玉娘唱的时候,后台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她的声音飘出来。那唱腔软而不绵,甜而不腻,把杨贵妃的娇柔妩媚唱得活灵活现,台下的人都看呆了,连鼓掌都忘了。
唱完一段,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还有人喊:“再来一段!”柳玉娘在后台笑了,又唱了一段《梁祝》,才停了下来。
从那以后,柳玉娘就成了村里的“老戏骨”。每逢过节,她都会在戏台唱几段,村里人也都知道了她的故事,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她亲切。有次,村里的小孩想学唱戏,柳玉娘还特意教他们,手把手地教他们走台步、练唱腔,戏台前总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
我十五岁那年,要跟着爸妈去城里上学。临走前,我跑到戏台找柳玉娘。柳玉娘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那把木梳,见我来了,笑了笑:“要走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柳奶奶,我舍不得您。”
柳玉娘走过来,用袖子帮我擦了擦眼泪,她的手冰凉,却很温柔:“乖娃,别哭,以后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还在这戏台里,还会给你唱《贵妃醉酒》。”
我抱着柳玉娘,哭了好半天。铁蛋也来了,手里拿着个沙包:“柳奶奶,这是我缝的,您拿着玩。”
柳玉娘接过沙包,摸了摸我们的头:“好,我拿着。你们到了城里,要好好读书,别像我当年一样,只会唱戏。”
我和铁蛋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村口,我还听见戏台里飘来《贵妃醉酒》的唱腔,调子软乎乎的,像在跟我们告别。
后来,我每年过年都会回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戏台看柳玉娘。她还是老样子,穿件灰布衫,拄着铜龙头拐杖,会给我讲村里的新鲜事,比如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母猪下了崽。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坐在戏台前,看村里的小孩跑闹,听槐树叶“哗啦哗啦”地响。
有次,我问柳玉娘:“您不想投胎吗?”柳玉娘笑了笑,指了指戏台:“我在这儿待了三十年,早就把这儿当成家了。村里的人都好,你们也都好,我舍不得走。再说,这戏台还需要我,我要是走了,谁给孩子们教唱戏,谁给村里人唱《贵妃醉酒》啊?”
我看着柳玉娘,突然觉得,她不是什么“鬼”,她就是李家村的一员,是那个永远坐在戏台后台,等着我们回来听戏的“老戏骨”。
现在,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可每次回村里,还是会去戏台看看。柳玉娘还在,戏台也还在,槐树叶依旧“哗啦哗啦”地响,只是当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大人。可只要听见柳玉娘的唱腔,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日子,想起那个十五的夜里,我和铁蛋第一次去戏台探险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像晒了太阳。
有时候,村里的老人会说:“柳玉娘啊,是我们李家村的福气。”我觉得也是,有这么个“老戏骨”守着戏台,守着我们的回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