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过荒庙,女庙祝硬塞给我一个等身高的纸人新娘。
“娶了她,保你全家平安。”她咧嘴一笑,牙齿黑黄。
我吓得连夜把纸人丢进后山坟沟。
第二天,那纸人竟端坐在我家堂屋,身上沾着露水和泥土,嘴角似乎翘得更弯了。
女庙祝登门贺喜:“姑爷,昨晚洞房还满意吗?”
我抄起柴刀:“满意个屁!这玩意儿自己跑回来的!”
她凑近我耳边,声音阴冷:“丢一次,她怨气深一分。等她自己走回来第三次……”
“就得换你,躺进棺材里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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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山风,像浸了冰碴子的脏抹布,一下下抽在李途脸上。他缩着脖子,挎着空空如也的破布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烂泥路往村里赶。今天去镇上卖那几把晒得半死的山草药,统共换了不到二十个铜子儿,刚够买两斤糙米,还差点被粮铺伙计的白眼砸死。回来又贪近,走了这条穿过老鸦岭的野径。
老鸦岭,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地方。乱坟堆子比庄稼地还稠,夜猫子叫得像哭丧。要不是家里那点米缸快见了底,老娘咳嗽声一夜比一夜揪心,打死他也不走这鬼路。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点惨淡的星子,要死不活地挂在天边。路越来越窄,两旁的乱草长得比人还高,黑黢黢的影子张牙舞爪。李途心里发毛,嘴里胡乱哼着不成调的山歌给自己壮胆,脚下却越走越快。
绕过一片歪脖子老槐树林,前头影影绰绰显出个建筑物的轮廓。李途心里咯噔一下——荒庙。
这庙不知供的哪路野神,早就断了香火,墙塌了半边,剩下的一半也爬满了枯藤和厚厚的青苔,像个趴在山坳里等死的巨兽。村里老人常说,这庙邪性,民国时候还有和尚,后来一夜之间全没了影,再后来,但凡靠近的人,不是大病一场就是倒血霉。李途以往宁可多绕五里地,也绝不沾这边。
今晚实在是……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打算贴着庙墙根那略宽敞点的阴影溜过去。
刚走近,一股浓烈到呛鼻的线香味混着陈年霉朽的气味就飘了过来。庙门?那破木板子早不知被谁拆去当柴烧了,只剩下个黑洞洞的门框。可就在那门框里面,竟透出一点晕黄的光!
李途头皮一炸,脚步钉在原地。鬼火?不对,那光稳定,昏黄,像是……油灯?
他正惊疑不定,那光晃了一下,一个影子被拉得长长地投在门外的泥地上。然后,一个人,佝偻着背,从那漆黑的门洞里,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是个老婆子。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袍子,头发稀疏灰白,在脑后挽了个勉强能称为髻的小疙瘩。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眼皮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珠。她手里端着一盏积满油垢的破陶碗油灯,火苗在她走出来带起的微风里忽闪忽闪。
李途喉咙发干,想往后缩,脚却像生了根。这荒山野岭,破庙深更,哪来的老婆子?还点着灯?
老婆子仿佛才看见他,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珠在油灯光里反射出两点诡异的亮。她盯着李途,嘴角慢慢向两边咧开,露出稀疏黑黄的牙齿。
“后生……”声音干涩沙哑,像钝刀刮着锅底,“这么晚,赶路啊?”
李途勉强挤出点声音,自己听着都飘:“嗯……回、回村。”
“哦……”老婆子拖长了调子,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下地扫视他,看得李途浑身冰凉,好像被什么东西舔过一遍。“孤身一人,走夜路,不怕撞上‘好朋友’?”
李途冷汗下来了,手指抠紧了破布袋:“没、没啥,习惯了。”
“习惯了?”老婆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笑,又像是喘不上气,“年轻,阳气旺……好,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朝庙里黑洞洞的深处招了招手,那动作轻柔得诡异,像是在呼唤什么亲密的东西。
“来……出来见见人。”
李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门洞。油灯的光有限,照不透里面的浓黑。他只听到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纸张摩擦,又像是……
一个影子,从黑暗里“飘”了出来。
不,不是飘,是被那老婆子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半扶半抱着,弄出来的。
那是一个纸人。
等身高,穿着一身用劣质红纸和金箔边粗糙糊成的“嫁衣”,头上盖着块同样质地的红盖头,遮住了脸。纸人的手脚细细的,直直地垂着,惨白的纸面上,用浓墨画着简笔画似的五官——两道弯弯的细眉,两点圆圆的腮红,一张用朱砂描出的、向上弯起的小嘴。在昏黄油灯下,那笑容透着一股子死板又瘆人的喜气。
李途呼吸骤停,腿肚子开始转筋。这他妈是什么玩意?!
老婆子一只手“搂”着纸人的肩膀(纸做的肩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另一只手端着油灯,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凑近李途,黑黄的牙齿在火光里格外刺眼:
“后生,看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可怜人。婆婆我啊,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这‘姑娘’,跟了我好些年了,乖巧,听话。就是……缺个伴儿。”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死死锁住李途惊骇的脸。
“你娶了她。今晚就带回家去。保管你往后啊,家宅平安,无病无灾,时来运转……怎么样?婆婆这可是为你好。”
娶……娶了这纸人?!带回家?!
李途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后退一大步,后背“砰”地撞在一棵老树上,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回神。
“不……不不不!”他舌头打结,拼命摇头,话都说不利索,“婆婆……好意心领了!我、我命贱,配不上!真配不上!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要跑,看都不敢再看那纸人和老婆子一眼。
“站住。”老婆子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铁钉划过石板。
李途脚步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
“后生,”老婆子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干涩的平静,却比刚才更冷,“这东西,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婆婆我送出去的‘礼’,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不再“搂”着,而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个直挺挺、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人,朝着李途的方向一推——
那纸人朝着李途“倒”了过来!
李途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躲开,让这鬼东西摔个稀烂。可不知怎么,看着那红惨惨的嫁衣,那死板笑脸的盖头,他伸出去的手,居然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把。
入手冰凉,僵硬,纸张特有的脆硬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纸人的“身体”靠在他手臂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好像重逾千斤,压得他胳膊发麻,心胆俱寒。
“这就对了。”老婆子满意地咧开嘴,黑黄的牙缝里似乎都透着寒气,“好好待她。她是你的‘福气’。”她端起油灯,最后看了李途和纸人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然后,佝偻着背,慢吞吞地退回了庙门的黑暗中。
油灯的光晕消失,门洞重新被深不见底的漆黑吞没。那股线香和霉朽的气味似乎也淡去了。
只剩下李途,僵立在荒岭夜风中,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纸嫁衣、盖着红盖头的等身纸人。
山风呼啸而过,穿过纸人空荡荡的身体内部,发出呜呜的、类似呜咽的轻响。远处,不知是夜枭还是别的什么野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
李途猛地一个激灵,低头看向怀里的纸人。盖头下的阴影里,那用朱砂画的嘴角,在昏暗星光下,弧度似乎比刚才……更弯了一些。
“啊——!”
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嚎叫,用尽全身力气,像甩开一条毒蛇一样,将怀里的纸人狠狠扔了出去!
纸人轻飘飘地落在几步外的荒草里,红嫁衣在黑暗中格外扎眼。它没有倒,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直的坐姿,盖头遮脸,面对着李途的方向。
李途头皮发麻,肝胆俱裂,再不敢停留哪怕一瞬。他转身,爆发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朝着村子方向没命地狂奔。山路崎岖,他摔了好几个跟头,手掌膝盖擦破,火辣辣地疼,却丝毫不敢减慢速度。耳边全是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仿佛那纸人随时会从后面飘上来,用冰凉僵硬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
终于,熟悉的村庄轮廓在望,几盏零星的灯火如同救命符咒。李途连滚爬爬冲进自家那破败的篱笆小院,反手死死闩上那扇聊胜于无的破木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冷汗早已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堂屋里传来老娘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咳得人心肺都要揪出来。李途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扶着墙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老娘房门外,隔着门缝低低问了句:“娘,您还好吧?”
里面咳嗽声稍歇,传来老娘虚弱沙哑的回应:“……水……途儿,水……”
李途赶紧去灶间舀了半碗凉水,小心翼翼端进去。昏暗的油灯下,老娘靠在床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到他,勉强扯出一点笑:“回来了……换到米没?”
“换到了,娘,您放心。”李途把水递过去,看着老娘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碗,心里像被钝刀子割。他不敢说只换到两斤糙米,更不敢提路上那骇人的遭遇。
伺候老娘喝了水,重新躺下,李途退出屋子,轻轻带上门。他在堂屋中央呆立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浓重的夜色。荒庙、老婆子、纸人新娘……那恐怖荒诞的一幕不断在眼前闪回。
不行!那玩意儿不能留在那里!万一……万一它真的跟过来怎么办?或者被早起拾柴的人看见,传出去,他李途还要不要在这村里做人了?
一个更恶寒的念头窜上来:那老婆子说“娶了她”,“带回家”……要是他没照做,会不会真招来什么祸事?可把那东西带回家?光是想想就让他汗毛倒竖。
纠结、恐惧像两把锉刀,来回折磨着他的神经。最后,他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悄悄摸到灶房,拿起那把砍柴用的、刃口崩了好几处的旧柴刀,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铁器触感给了他一丝微薄的勇气。然后,他轻轻拉开院门,像贼一样闪身出去,再次融入黑暗。
他没有再走向老鸦岭荒庙的方向——打死他也不敢再靠近了。他记得村子后山靠近乱葬岗那边,有一道很深的山沟,村里人死了牲口或者有什么不洁晦气的东西,都往那里扔。对,就扔那儿去!一了百了!
夜更深了,风更冷。李途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后山。乱葬岗方向磷火幽幽,偶尔传来野狗拖长腔的吠叫。他找到那道黑黢黢的坟沟,沟里堆着些白骨和烂木板,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腐臭。
他站在沟边,屏住呼吸,用柴刀扒拉开一些碍事的荆棘,然后闭着眼,将那个一直死死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破布袋(里面早没东西了,但他总觉得抓着点什么实在)用力朝沟底扔去,仿佛那就是那个纸人。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鬼追似的,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再次死死闩上门。柴刀丢在门后,他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浑身脱力,冷汗涔涔。
这一夜,李途睁着眼到天亮。窗外每一声虫鸣,每一阵风吹草动,都让他惊跳起来,疑心是那纸人窸窸窣窣爬回来了。老娘屋里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更是搅得他心乱如麻。
天刚蒙蒙亮,李途就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又涩又痛,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他熬了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伺候老娘喝了小半碗。老娘精神似乎更差了些,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途儿……你昨晚,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没……没事,娘,就是有点累。”李途勉强笑笑,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他收拾了碗筷,走到堂屋,打算把柴刀放回灶房,再出门去看看能不能找点零工。
刚拿起柴刀,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堂屋正中央那张破旧的八仙桌。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血液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那张他出门前还空荡荡、只落着灰尘的八仙桌旁,此刻,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家里唯一完好的条凳。
而条凳上,坐着一个“人”。
红纸糊的嫁衣,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和草屑,湿漉漉的,有些地方还被荆棘刮破了,露出里面惨白的底纸。金箔边歪斜脱落。头上的红盖头倒是还在,只是也蹭脏了,歪斜地搭着。
它就那么“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尽管是纸糊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如果那纸卷的筒状物能称为手的话。裙摆下,露出纸糊的、尖尖的“小脚”,鞋面上用墨点着花。
最恐怖的是它的脸。
盖头没有完全遮住。或许是被扔下山沟时颠簸的,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盖头歪了,露出了小半张纸脸。
那用浓墨画的细眉,圆圆腮红,还有……那张嘴。
朱砂描画的嘴唇,线条鲜红刺目,两边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比昨晚在荒庙油灯下看到的,明显要大得多,弯得更高。
那是一个极其夸张、极其僵硬、却又透着难以言喻邪气的“笑容”。
它在对着李途笑。
对着这个把它从荒庙带出,又将它丢弃在乱坟沟的主人,“微笑”。
“哐当!”
柴刀从李途完全麻木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泥土地上。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堂屋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那刺目的红,那诡异的笑,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不……不可能……我明明……扔了……沟里……”
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一步步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那种干涩沙哑、让他骨髓发寒的熟悉嗓音:
“哟,姑爷,起得早啊?”
李途猛地扭头。
篱笆墙外,那个荒庙里的老婆子,不知何时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脏袍子,佝偻着背,手里没端油灯,就那么站在那里,耷拉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堂屋里的景象,目光掠过僵硬的李途,落在那端坐的纸人新娘身上。
她咧开嘴,黑黄的牙齿暴露在晨光里:
“看来,新娘子已经自己‘过门’了。姑爷,昨晚……洞房还满意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恶毒的戏谑。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李途濒临崩溃的神经。所有的恐惧、愤怒、屈辱、荒谬感,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满意你娘个腿!”
李途眼睛瞬间赤红,嘶吼出声,早已忘了害怕。他弯腰一把抄起掉在地上的柴刀,刀尖直指门外的老婆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
“老子把它扔后山坟沟里了!这鬼东西自己跑回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吼得声嘶力竭,胸口剧烈起伏,握刀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婆子对他的暴怒和柴刀视若无睹。她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那个诡异的笑容加深了。她甚至向前凑近了两步,隔着低矮的篱笆,踮起脚(她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灵活),将那张皱巴巴、散发着线香和腐朽气息的老脸,凑到李途耳边。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阴冷,一字一句,钻进李途的耳朵:
“姑爷,火气别这么大……我早说了,她乖巧,也认主。”
“你丢一次,她心里的怨啊,就深一分。自己找回来的路,就熟一分。”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斜睨着堂屋里那僵坐的鲜红身影,声音更冷,像毒蛇吐信:
“等她哪天,自己走回来第三次……”
老婆子的话在这里停住,慢慢缩回头,拉开一点距离,看着李途瞬间惨白如纸、瞳孔放大的脸,缓缓地,咧开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恶意的笑容:
“那就得换你……”
“躺进棺材里,好好陪她了。”
说完,她不再看李途,也不再看那纸人,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仿佛只是来串了个门,说了几句家常闲话。
晨光渐亮,照亮了破败的小院,照亮了堂屋里那刺目鲜红、微笑端坐的纸新娘,也照亮了篱笆边,僵立如木雕、面无人色、手里的柴刀“当啷”一声再次脱手落地的李途。
风穿过堂屋,拂动纸人嫁衣上未干的泥污草屑,也吹动了它歪斜的红盖头。
盖头下,那朱砂描绘的、弯翘到极致的鲜红嘴角,在光影晃动间,仿佛又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第三次……
李途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堂屋。
条凳上的纸人,安静地“坐”着,沾满清晨山沟的露水与坟茔的泥土,红得凄厉,笑得瘆人。
它在等他。
等他的下一次丢弃。
或者,等他躺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