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缠棺，唢呐送葬。
我们村死人，必须埋在东山路77号。
可我见过，每次下葬后，午夜都有无脸人把棺材挖出来，抬进后山。
爷爷咽气前死死抓住我：“别…别埋77号…去…后山…桃树下…”
我照做了。
当夜，爷爷的棺材被无脸人抬进后山。
我跟在后面，看到他们走进桃林深处——那里，整齐排列着全村一百年来的棺材。
最老的那口，棺盖突然掀开。
里面躺着的，赫然是昨天刚下葬的、我爷爷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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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像是生了锈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慢吞吞地剐着粘稠燥热的空气。调子是村里传了几辈子的《幽冥引》，本该是凄厉高亢，送魂归西，可这会儿吹出来，却走了形，闷在嗓子眼里似的，呜呜咽咽，拖泥带水，听得人心里头直发毛，像是有只湿冷的手攥住了心肝，缓缓地拧。
送葬的队伍在白晃晃的日头底下挪着。最前面两个半大孩子，吃力地举着褪了色的魂幡，白纸片儿蔫头耷脑地垂着，偶尔被热风吹起一角，露出后面糊着的、模糊不清的鬼画符。四个抬棺的汉子，都是村里的老光棍，精瘦，黝黑，脖子上青筋暴起，肩膀上垫着早已被汗浸透、看不出本色的破麻布。那口薄皮棺材随着他们的步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轻响，仿佛里头装着的不是一具枯瘦的老人遗体，而是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
棺材是杉木的，上了年头，木纹裂开深深的缝，透着一股子陈腐的木头腥气。但此刻，这朽气却被一种刺目的颜色蛮横地盖了过去——棺材周身，从头到尾，被一道又一道鲜红的绸布，密密匝匝地缠裹着。那红绸新得扎眼，红得像是用最浓的血浆染过，在惨白的日头底下，反着一种油腻腻的、不祥的光。红绸缠棺，这是我们村不知传了多少代的铁规矩，比村口那棵雷劈不死的老槐树还要根深蒂固。死人人殓，必以红绸缚棺，缠得越紧越好，一道也不能少。
唢呐还在呜咽，队伍爬上了东山路的斜坡。这条路是黄土夯实的，平日里车轱辘压、人脚板踩，还算硬实，可一逢送葬，就变得格外难走，好像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吸着人的脚后跟。路两边是半人高的野蒿草，蔫黄一片，纹丝不动，闷热的空气凝滞着，只有唢呐声和抬棺汉子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
阿川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低着头，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红绸。绸布在棺材棱角处勒出紧绷的弧度，随着颠簸微微颤动。他看得久了，那红色仿佛活了过来，开始蠕动，像无数道细长的血痕，正慢慢渗进棺材板的裂缝里。他胃里一阵翻搅，猛地移开视线，额角渗出冰凉的汗。
他知道这棺材要抬去哪里。东山路走到头，拐个弯，那片向阳的缓坡上，立着村里唯一的坟地。没有碑，只有一个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像大地长出的、沉默的瘤子。而在所有土包的最前方，占据着最好“风水”位置的，是一个被踩得格外瓷实、寸草不生的方形地块——东山路77号。村里人死了，无一例外，都必须埋进这个编号之下的土坑里。为什么是77号？没人说得清。老辈人传下的话，比村规还硬，照做就是，问多了，要倒霉。
阿川的掌心全是冷汗。他想起了三年前，刘瘸子下葬。也是这样的红绸，这样的唢呐，埋进了77号那个似乎永远填不满的土坑。那天夜里，他因为白天偷喝了半碗米酒，尿急，迷迷糊糊爬起来，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没有月亮，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星子，鬼火似的贴在天边。他蹲在屋后草丛里，迷迷糊糊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东山路上传来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不是风吹草动，更像是许多只脚，踩着极薄的砂纸在移动。他鬼使神差地探出头。
然后，他看见了。
几个“人”，正从77号坟坑的方向走过来。他们穿着辨不出颜色的、宽大而破烂的衣裳，动作僵硬，步伐却奇快，抬着白天刚刚埋下去的、刘瘸子的那口红绸棺材！棺材上的红绸在漆黑的夜里，竟然泛着一层淡淡的、惨白的光晕，像裹尸布。更让阿川血液冻结的是，那些抬棺“人”的脸。他们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空白的东西，在星光下泛着类似粗陶器皿的、冰冷的光泽。
无脸人抬着棺，悄无声息地转上了通往后山的小路，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阿川瘫在草丛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裤裆里一片冰湿，才连滚爬爬地逃回家。那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胡话，嘴里反复念叨“没脸”、“抬走了”。病好后，他再没对任何人提起那晚所见，只是每当村里响起《幽冥引》，看到那刺目的红绸时，骨子缝里都会渗出一股寒意。
现在，轮到他爷爷了。老爷子是三天前夜里走的，没什么痛苦，睡过去的。可阿川总觉得爷爷闭眼前，那浑浊的眼睛里藏着话，很多很多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
棺材终于抬到了77号坟坑边。坑已经挖好了，新鲜的黄土堆在两侧，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混着棺木的朽味和红绸那股说不出的、甜腻又刺鼻的气息，令人作呕。主持下葬的是村里的老斋公，干瘦得像截桃木，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开始用那种平板无波的声调念诵古老的安魂咒文。唢呐声适时地拔高，又陡然低落下去，像是在附和，又像是在催促。
阿川作为长孙，按规矩要捧一抔土，最先撒在棺盖上。他走上前，手指触到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红绸，那触感滑腻而冰凉，像蛇皮。他猛地缩回手，又强迫自己抓了一把黄土。土坷垃粗糙的颗粒硌着掌心，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凉。他颤抖着，将土撒下去。黄土落在鲜红的绸布上，扑簌簌滚开，留下几道污痕。
“封土——”老斋公拉长了调子。
铁锹铲动泥土的声音沉闷地响起，一锹，又一锹，黄土逐渐掩埋了那刺目的红。阿川站在逐渐垒高的坟堆旁，看着那红色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的土壤之下，心头没有半分安葬亲人的悲恸，只有越来越浓的、冰锥般的恐惧。他知道，这不是结束。今夜，那些无脸的东西，又会来把棺材挖走，抬去后山。爷爷也会像刘瘸子，像村里百年来所有先人一样，消失在那个方向。
人群开始稀稀拉拉地散去，低声交谈着，叹息着，走向各自被炊烟笼罩的家。阿川磨蹭在最后，目光死死锁住那座新坟，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东山路拐角，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路边一棵皮都皲裂的老榆树滑坐下来。
日落西山，最后一丝余晖被山脊吞没，无边的夜色如同浓墨，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田野、道路和那座孤零零的新坟。阿川没有回家，他蜷在老榆树虬结的树根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77号的方向。夜枭在远处林子里叫了两声，又归于死寂。虫子仿佛也噤了声，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敲着耳膜。
来了。
“沙沙……沙沙沙……”
那熟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贴着地皮，从夜色深处传来。比记忆中更清晰，更密集。几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出现在坟地边缘。它们没有点灯，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移动，直接走向那座新坟。
是无脸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穿着破烂宽大的衣裳，动作僵硬而迅捷，平滑的面部空白一片。它们手里没有工具，但那坚硬的黄土在它们手下，却如同豆腐般被轻易扒开。泥土飞扬，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那“沙沙”的挖掘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钻进阿川每一个毛孔。
很快，红绸棺材的一角露了出来，在无星无月的黑暗里，那红色竟然自己发出微弱的、惨白的光，勾勒出棺材的轮廓，也映照着那几个无声忙碌的无脸身影，景象诡谲到极点。棺材被整个起了出来，无脸人熟练地将抬杠穿过依旧紧紧缠绕的红绸，前后各两人，将那口薄棺稳稳抬起。
它们转过身，没有走向来路，而是径直朝着后山的方向，迈开了那种轻飘飘又迅疾的步伐。
阿川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爷爷的叮嘱，白日的恐惧，和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梦魇交织在一起，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不能去77号！后山！桃树下！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跟上去！看看它们到底把棺材弄到哪里去了！
他咬紧牙关，几乎咬出血来，从树根后挣出身子，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借着路边杂草和地形的掩护，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缀着。那一点棺材发出的惨白微光，成了黑夜中唯一的指引。
无脸人抬着棺，走得又快又稳，很快离开了东山路的范围，踏上了通往深山的小径。这条路阿川小时候砍柴来过，越往里越崎岖，灌木丛生，但无脸人似乎对这里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抬着棺材如履平地。两旁的树木渐渐高大茂密起来，枝叶交错，将本就微弱的夜色遮挡得更加严实，只有缝隙里漏下零星破碎的、冰冷的光斑。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带着浓郁的、腐烂树叶和泥土的气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抬棺的无脸人忽然拐进了一片树林。阿川紧追几步，拨开挡路的枝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是一片异常茂密的桃树林。与山外早已凋零结果的桃树不同，这里的桃树棵棵枝繁叶茂，桃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在绝对的黑暗中，这些桃花竟然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粉白色的荧光！幽幽的光晕连成一片，照亮了林间一方天地，美得诡异，美得令人心胆俱寒。
而在这片发光桃林的深处，借着那妖异的花光，阿川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棺材。
密密麻麻的棺材。
一口接着一口，整整齐齐，一排排，一列列，无声无息地排列在林间的空地上。所有的棺材，无一例外，全都缠满了那种刺目的、崭新的红绸，在这荧光桃花的映照下，红得触目惊心，像大地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有些棺材还很新，红绸鲜亮；有些则已经朽烂不堪，红绸也变成了暗沉的、接近黑色的污迹，但仍死死缠在棺木上。这里，简直是一个由红绸棺材组成的、沉默而庞大的军团。
无脸人抬着爷爷的棺材，走向棺材阵的边缘，那里有一个空位，似乎早就预留好了。它们将棺材放下，调整了一下位置，让新棺与旧棺整齐地对齐，然后，就像完成了任务的傀儡，悄无声息地退开，站到了桃林更深的阴影里，面朝棺材阵列，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守护这片诡异坟场的雕塑。
阿川躲在最近的一棵老桃树后，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脸颊，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丝呜咽。他的目光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红棺上扫过，最后，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了棺材阵列的最深处，那里，是几口看起来最为古老、几乎与周围泥土颜色融为一体的棺材。
就在他的目光落在那最中央、也是看起来最古老的一口棺材上时——
“嘎吱……”
一声悠长、沉闷，仿佛关节锈死又强行扭动的声响，在死寂的桃林中陡然响起。
那口最古老、几乎被暗红近黑的绸布裹成茧子的棺材，厚重的棺盖，竟然自己动了一下。然后，在阿川瞪大到极致的、几乎要撕裂的眼眶注视下，那棺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后滑开了。
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棺椁内部涌出。
接着，一双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搭在了棺材的边缘。那双手，皮肤紧致，指节分明，虽然沾染了些许陈年的泥土，却透着一股……不该属于腐朽之物的“活力”。
一个人影，从棺材里，缓缓坐了起来。
他背对着阿川，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款式古老的青布衣衫，头发乌黑，身形挺拔。
然后，那个人影，慢慢地，转过了头。
荧光桃花落在那张脸上，柔和的光晕勾勒出清晰的五官轮廓。
阿川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全身的肌肉和骨骼，连同思维，都在那一刻冻结、碎裂。
那张脸……
年轻，清瘦，眉眼间带着他熟悉无比的、属于庄稼人的朴实痕迹，却又奇异地焕发着一种久违的神采。
那是……
他昨天亲手捧土掩埋的，爷爷的脸。
是爷爷。是他记忆深处，只在褪色老照片上见过的，爷爷年轻时的模样。
棺材里年轻鲜活的“爷爷”，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僵硬的弧度。他的眼睛，准确地、穿透桃林荧光与阴影的阻隔，看向了阿川藏身的方向。
阿川瘫倒在桃树根下，最后的意识，是被那无边无际的、透着冰冷死气的桃花荧光，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