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外的回廊上,竹影摇风。
细碎的光影在青石板上晃荡不休。
蝉鸣聒噪,一声声穿透午后的静谧。
却丝毫搅不乱胡念祖的沉静。
他一袭青衫,衣袂随步履轻扬。
墨发用一枚素净玉簪束起,昨夜的酒意已尽数消散。
眼底清明如洗,透着几分洞察世事的深邃。
刚用过侍女备好的清茶点心,腹中安稳。
他便径直朝着大锤父子的客房走去。
每一步都沉稳从容,不带半分急躁。
“叩叩叩——”
三声叩门声清脆利落,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屋内立刻传来大锤警惕的回应:“谁?”
声音里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显然还没从“送货却被当贵客”的困惑中完全回过神。
“是我。”胡念祖的声音温和却有穿透力。
隔着门板也清晰可闻,“醒了便与二位聊聊。”
大锤心头一紧,下意识给二锤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里藏着“小心应对”的警示。
指尖还悄悄碰了碰腰间的短刀。
二锤连忙点头,攥紧了腰间的铁弹丸。
掌心沁出细汗。
大锤这才起身开门,见胡念祖站在门外。
青衫磊落,眉目文雅,不似匪类。
反倒透着几分书香之气,他心头的疑惑更甚。
却还是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客套:“胡公子,请进。”
胡念祖进屋后,目光在父子俩脸上一扫。
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便问。
“大锤师傅,你可是墨家传人?”
这话如惊雷般炸在两人耳边,震得他们心头剧跳。
二锤不谙世事,自幼便听老爹说自己是墨家后人。
此刻被当面点破,下意识便要点头。
嘴里还急切地想说“是啊老爹我们……”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
大锤反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警告。
打得二锤一个趔趄,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捂着脑袋一脸委屈。
“小兔崽子乱嚼什么舌根!”大锤瞬间绷紧了神经。
浑身的肌肉都僵了起来,眼神警惕得如临大敌。
双手不自觉攥紧,指节泛白,青筋在粗糙的皮肤下微微凸起。
“胡公子说笑了,我就是个寻常打铁的。”
“祖辈都是干这营生的,什么墨家传人,从未听过!”
他嘴上矢口否认,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胡公子怎么会知道墨家的事?难道他早有预谋?
墨家隐居多年,从未对外声张,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胡念祖见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浅笑,眼神却愈发笃定。
“大锤师傅不必隐瞒。墨家锻造之术独步天下。”
“你那铁铺里的机关暗扣、兵器纹路,都带着墨家独有的‘鱼鳞锤纹’与‘连环锁扣’。”
“这是墨家秘传技法,绝非普通铁匠所能打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大锤骤然僵硬的脸上。
缓缓吐出两个字:“你们可知道墨云?”
“墨云”二字一出,大锤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是要撞碎胸膛。
他死死盯着胡念祖,瞳孔放大,呼吸都变得急促。
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胡公子……你在哪里见过家师?”
方才的警惕瞬间被急切取代。
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期盼与惶恐。
双手不自觉地向前伸了半步,仿佛想从对方口中立刻得到答案。
胡念祖看着他失态的模样,神色渐渐凝重。
语气也低沉了几分:“你们守在这瓦当镇,怕不只是为了糊口吧?”
“墨家传人走遍天下,心怀天下。”
“怎会甘愿困在这深山小镇,日复一日打铁度日?”
这句话精准戳中了大锤心底最深的痛处。
他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溃,眼眶瞬间泛红。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再也无法伪装:“胡公子明鉴!”
他扑通一声,几乎要跪下去。
胡念祖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大锤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当年师尊墨云,为了寻找初代墨子的下落,独自一人去了三绝峡。”
“那地方凶险万分,有瘴气、有猛兽,还有失传的上古机关……”
“他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们父子俩守在瓦当镇。”
“一守就是二十年,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他的消息。”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遗骸。”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
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肩膀不住地颤抖。
二锤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
他从小听着墨云师尊的故事长大,却从未见过其人。
只知道老爹守着这个约定,守了半辈子。
那些年,无数个深夜,他都能看到老爹对着空无一人的铁铺发呆。
嘴里喃喃念着“师尊”二字,眼底满是思念与愧疚。
此刻看着老爹失态的模样,他心里也跟着揪紧。
既有对素未谋面的师尊的缅怀。
也有对老爹半生坚守的心疼,鼻子一酸,泪水便忍不住滚落下来。
胡念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
封面上用篆书写着“墨家机关秘术”六个字。
纸页边缘早已磨损起毛,边角处还有虫蛀的痕迹。
却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威严。
他将古籍递到大锤面前,声音低沉而肃穆。
“我去了三绝峡,找到了墨云先生。”
“他已仙逝,得到了这本秘术,将墨家之术传承下去。”
“莫要让千年传承断绝。”
大锤颤抖着双手接过古籍,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
仿佛触到了师尊的温度。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这本薄薄的书册。
指腹在纸页上轻轻摩挲,感受着上面的纹路。
缓缓翻开第一页,上面正是墨云熟悉的字迹。
娟秀而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宗师的气度。
还有师尊独有的落款印记。
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期盼、惶恐与绝望。
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大锤抱着古籍,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而悲怆,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煎熬与思念尽数宣泄。
“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等了你二十年啊……”
“你怎么才肯见我们……”
泪水打湿了古籍的纸页,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却洗不掉他心中积压半生的执念。
他死死抱着古籍,仿佛那是师尊的遗体。
头埋在膝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哭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满是悲戚。
二锤也红着眼眶,轻轻拍着老爹的后背。
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心里五味杂陈——有失去师尊的悲痛。
有多年等待尘埃落定的释然。
还有对未来传承墨家之术的茫然与期许。
胡念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眼底掠过一丝悲悯。
回廊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却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悲凉。
在午后的空气里久久回荡,伴着屋内的哭声。
织成了一幅满是岁月沧桑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