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春日,外头和煦的春风在这却像刀子一样,从四面八方穿进来。
苏月窈,如今缩在这硬邦邦的旧棉被里,刚熬过一场大病的身子骨,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一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进来,这是前几日夜里过来向她“投诚”的。
她本不愿轻信任何人,可听到这个小太监说“红袖姐姐对奴才有恩”之时,她的心头还是被牵动了。
红袖,她的好红袖,是她这个做主子的害了她。
小太监说自己叫小路子,如今正哆哆嗦嗦地禀报着刚听来的消息。
“……纯昭仪娘娘如今最是得宠,皇上……皇上已连续半月宿在颐华宫了……”
苏月窈心下一沉,手指攥紧了被角。
小路子想到第二个消息,犹豫了一下,“还有……楚大人奉命去边疆督军……又上了一本,参劾镇国公…纵容部将冒领军饷,克扣兵士补给……”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陛下更是震怒,已下旨严查,如今押送国公爷回京的囚车……怕是已是快了……”
“噗”
一口暗红的血,猛地从苏月窈的口中喷溅出来,散洒在破旧的被面上,更是触目惊心。
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楚奚纥,赵玉儿。
一个是将她父亲置于死地的仇敌,一个是独占雨露让她求情不得的贱人。
不,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完了,她的父亲还在路上受苦,她兄长还在苦役营里等着她救命。
混乱的思绪猛地回溯到很久以前,她安插在漱玉台的那个眼线递来的消息。
赵玉儿饮下被做了手脚的酒,侍寝时失口唤了一声“禾郎”……
她派去姑苏的人,始终没有调查出来那个“禾郎”到底是谁。
可是……
是了!
“禾郎”……“纥郎”!
苏月窈混沌的脑子突然清明,皇上当时并未深究那个“禾”是哪个“禾”,此事是真是假也难说。
但此刻,这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能同时将赵玉儿和楚奚纥一齐拖下水的唯一“把柄”。
楚奚纥是去姑苏寻美的采选使,说不定二人本就有一段旧情……
对,这非常合理。
皇上本就多疑,他一定会信的!
是啊,楚奚纥如此狠厉无情地构陷她父兄,定是为了替赵玉儿扫清障碍。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扭曲成了她认定的真相。
“来人!来人!”她猛地从榻上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凄厉,“我要见皇上!我要见陛下!我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关乎皇家颜面啊!”
她状若疯癫,小路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试图拦着她。
却被她一把推倒在地,苏月窈踉跄着就要往殿外冲。
老嬷嬷们吓坏了,死死地拦住她,“娘娘!使不得啊!陛下不会见您的!”
“滚开!”苏月窈双眼赤红,力气大得惊人,“我要见皇上!事关皇家颜面啊!”
她撕扯着,叫骂着,声音凄厉地在西苑回荡。
……………………
养心殿内,萧衍正为楚奚纥呈报的折子,和镇国公的党羽们递上来的奏折,而感到心烦意乱。
闻听崔来喜愁眉苦脸地禀报,西苑那边吵嚷着要见驾。
还说着什么“皇家颜面”,他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嫌恶。
“她又在闹什么!”他将奏折狠狠摔在案上,“还嫌她苏家的事不够多吗?告诉她,朕没空听她疯言疯语。让她安分待着,若再喧哗,想想她父兄!”
崔来喜忙不迭地跑出去,去西苑传旨了。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沈清晏的宫中。
沈清晏也正看着政务册子,闻报手指一顿。
她远比皇上更清楚,西苑那位此刻能吵嚷的“皇家颜面”指的是什么。
那件她亲自派人去姑苏帮忙按下的事……
可是她跟苏月窈都没查到那人是谁啊?
苏月窈此刻吵嚷着,是为了说什么?
沈清晏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能理解苏月窈此刻的偏执与疯狂,她同样也很心疼赵玉儿的无奈与痛苦。
更重要的是,前朝如今已是一片混乱,后宫的体面此刻更不容她撕破了。
“备轿,去西苑。”沈清晏起身,语气淡淡地,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西苑,皇上的口谕已到,严厉的斥责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
苏月窈被两个嬷嬷死死摁着,此刻是彻底瘫软在地。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苏月窈猛地抬头,蓬乱的头发垂在苍白的面颊上。
沈清晏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个景象,她微微皱眉。
苏月窈自打刚入府时,便是最骄傲的一个人,如今怎地……
她看不下去了,挥手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瘫坐在地的苏月窈面前,垂眸看着她。
目光里没有讥讽,没有厌烦,只有一种深沉的、刺入人心的怜悯,和一丝遮掩不住的疲惫。
“你这又是何苦?”沈清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月窈的耳中,“闹成这样,皇上更不会见你,说不定会更厌弃你们苏家。”
苏月窈抬手捋了一把头发,似乎想起来她最在意的骄傲与尊严。
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声音也禁不住地哽咽,“我要见皇上,我要揭发他们!”
沈清晏心里愈发奇怪,她派去的人并没有告诉她,苏月窈查到了什么啊。
“你要揭发谁?”
“我要揭发赵玉儿和楚奚纥早有私情!当时的“禾郎”其实就是楚奚纥这个“纥郎”!”
沈清晏闻言一头雾水,她紧皱着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楚奚纥是采选使,如若二人早有私情怎会送赵玉儿入宫?”
“不,楚奚纥必定就是那个情郎!”苏月窈爬上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拽住沈清晏的衣角,用一种极为祈求的眼神看着她。
“楚奚纥只能是那个情郎!他先后构陷我父兄就是为了给赵玉儿铺路,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啊……”
她说着,流着泪摇着头,“皇后娘娘,算我求你,让我去告诉皇上吧……只有这样才能救我父兄啊……”
沈清晏轻轻叹了口气,方才那句话是真给她吓到了,她还以为苏月窈是真查到了什么。
楚奚纥是皇上新晋的心腹,比之前的李崇还要更得圣心。
赵玉儿是皇上新得的爱宠,比以往任何一个女人都更为怜惜。
如若是真的,那简直不堪设想。
还好,苏月窈是为了救父兄,才胡乱编出来的这种说辞。
还好……
“苏嫔,你病糊涂了。”沈清晏故意强调了“苏嫔”二字,为的就是让她想起来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弯下腰,声音压得更低,只她二人能听见,“无凭无据,只凭一句含糊不清的旧闻和一个猜测,你就想赌上一切去告发?”
见苏月窈仍紧拽着她的衣角,执迷不悟的样子,她只得蹲下来,细细分析着。
“先不论你的说辞多么勉强,你就不怕皇上问你,是如何得知纯昭仪侍寝细节的?就不怕皇上厌恶你在妃嫔身边安插眼线,图谋不轨?”
“就算皇上不计较,你可知,若陛下真信了,彻查下去,无论结果如何,第一个被彻底厌弃的人会是谁?”
“甚至,可能皇上为了保全皇家颜面,那么,被捂嘴的人,又会是谁?”
一句接着一句,步步深剖,直逼人心,听得苏月窈浑身一颤。
见她终于松开手,垂下头去,沈清晏这才直起身,“更何况,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你此刻去说这些,只会觉得你苏家狗急跳墙,不择手段攀诬朝臣妃嫔,置皇家的颜面于不顾。不仅救不了你父兄,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更难看。”
沈清晏长叹一口气,只能言尽于此了,“而你,便真的再无指望了。”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苏月窈的心上。
沈清晏看着她惨白的脸,心里终是不忍,放缓了语气,“安稳待着,或许……日后还有转圜之机。你苏家尚且还有旁支续延,别再做傻事了。”
说完,沈清晏便不再多言,转身便悄然离去了。
留下苏月窈独自瘫在凄清的院子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