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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三像两条被巨浪抛上岸的、濒死的鱼,瘫在河岸冰冷刺骨的雪地里,胸膛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咳出的河水里混杂着泥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极度的力竭,浸透骨髓的寒冷,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后掏空了灵魂的虚脱感,像三重厚重的湿毯子,将我们紧紧包裹,动弹不得。

天空依旧是那片沉沉的墨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死死压在大地上。离黎明似乎还有漫长的一个世纪。

雪未停,细密的、冰冷的雪屑无声无息地落下,粘在我们灼热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沿着颤抖的肌理滑落,带来一阵阵战栗。

死寂。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极度不安的绝对寂静,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四周的一切。风停了,曾经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经幡僵直地垂挂,默然无声。就连脚下那条刚刚还咆哮怒吼的河水,此刻也呜咽着低沉下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吞噬,已耗尽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喧嚣的能量。唯有那辆项目部遗弃的越野车,两只车灯依旧顽固地亮着,像一双茫然瞪视的巨眼,孤零零地投射出昏黄的光柱,照亮前方空荡荡、一片狼藉的河岸。这光亮,在此刻的死寂中,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显得异常诡异,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祥。

“还……活着?”老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微弱得几乎被雪花落地的声音掩盖。

“大概……”我艰难地蠕动嘴唇,感觉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全身冻僵的肌肉和更深处的、难以言说的创伤。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一种直面不可知恐怖后,精神上的深深烙印。

我们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互相搀扶着坐起身来。动作僵硬得像两具刚刚复苏的僵尸。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茫然,投向那片刚刚吞噬了生命与理智的河床。

噩梦般的、搅动黑暗的漩涡消失了。那个巨大的、仿佛能连接深渊的缺口也消失了。河床中心,只剩下一个触目惊心、如同被天外陨石狠狠砸出的巨大伤疤。那坑洞边缘异常光滑,弧度完美得不似自然伟力所能造就,倒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高温瞬间熔蚀,或者被绝对的力量瞬间抹平。坑洞周围,那些原本排列有序的黑色石板大多已碎裂,狰狞的断口散落得到处都是,许多刻着藏文的断面暴露在雪地与车灯混合的微光下。奇异的是,那些原本古朴晦涩的符号,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力量,线条变得异常清晰,甚至隐隐散发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幽冷的光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冰冷地注视着岸上的我们。

“它们……”我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吞下了沙砾,“回去了?”

“门关上了。”

老三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但不知道是焊死了,还是……只是暂时卡住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光滑得过分的坑洞,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稳住,踉跄地走到项目部那辆孤零零的越野车旁。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保持着距离,警惕地绕着车子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车里空无一人,钥匙还插在点火开关上,仪表盘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引擎甚至还在发出低沉的、未曾熄火的轰鸣,仿佛它的主人只是临时下车,随时会回来。车载无线电里,传来微弱的、夹杂着滋滋电流噪音的呼叫声,断断续续,似乎另一头的人正在急切地询问着这里的情况,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老三脸上掠过一丝决绝,他果断地拉开车门,探身进去,一把拔掉钥匙。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仪表盘的光芒熄灭,车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线电的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着红光,像一只不眠的眼睛。他沉默地走回来,脸色在雪地反光和车灯余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凝重,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他们的人没了,设备还在。这事没完。”他低声道,声音沉重得像要坠入地底。这句话不仅仅是对眼前情景的判断,更像是对未来命运的预言。

他话音刚落,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就是这只手,握紧了那作为“钥匙”的镜座,也是这只手,被其边缘割开,成为了所谓的“血引”。掌心那道伤口狰狞地外翻着,皮肉被冰冷的河水和极致的低温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色。但奇怪的是,伤口几乎没有流血,边缘的皮肉微微卷起,隐约可见底下的组织并非正常的鲜红血肉,而是一种……更暗沉的、仿佛浸透了墨汁,或者被某种黑暗物质渗透了的、令人不安的色泽。

更诡异的现象,正悄然发生。我凝神细看,心脏猛地一缩。伤口周围,那灰白色的皮肤之下,似乎有极细微的、蛛网般的黑色纹路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蔓延。它们不像血管,也不像普通的淤青,线条更加清晰、更加规整,像是冬日玻璃上冻结的冰裂花纹,又像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古老的微型符文,正被人用无形的刻针,一笔一划地烙印在我的皮肉之下,甚至更深的地方。

不疼。

至少没有常规伤口那种尖锐的痛感。

只有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冰冷,顺着掌心的伤口,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渗透过手腕,向着小臂侵蚀。伴随着冰冷的,是一种清晰的异物感。仿佛有活着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正以我的血肉为土壤,悄然扎根、生长。

我尝试着活动手指,缓缓握拳。动作僵硬而滞涩,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只跟随我二十多年的手,此刻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沉重,仿佛它不再完全属于我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个……承载着未知的容器。

“代价。”我苦涩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脑海里浮现出嘎玛老爹那苍老、肃穆,带着无尽悲悯与决然的声音——“以血为引,以魂为誓”。血祭成功了,它强行关闭了那扇不该开启的“门”,但显然,它并非毫无索求。它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这永恒的、诡异的印记。这印记,是功绩的伤疤,还是诅咒的烙印?

就在这时!

一阵微弱却极其尖锐的耳鸣声,毫无征兆地猛地刺入我的大脑深处,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与此同时,右手掌心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无数冰针同时穿刺、搅动的悸痛!这痛感并非来自表皮,而是源于血肉深处,源于那正在蔓延的黑色纹路!

眼前的景象瞬间晃动、重叠、扭曲——

我仿佛不再站在冰冷坚实的河岸,而是漂浮了起来,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虚空之中。没有上下左右,只有绝对的虚无和寒意。下方,是模糊不清的大地轮廓,那条黑色的河床像一道扭曲的、丑陋的疤痕贯穿其中。然后,视野仿佛被强行拉近、放大……我看到几个微弱的光点(是项目部的后续人员?他们收到了消息,正赶来接应或调查?)正在从远处的山坳后,沿着蜿蜒的土路,高速接近这片区域。视角猛地切换,投向更远处,格拉乡那片稀疏的灯火中。大部分窗口是昏黄的、温暖的,但其中有几个窗口,却亮着不同寻常的、幽蓝色的光,那光芒稳定而冰冷,与周围的暖色格格不入,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又像是……等待的眼睛。

紧接着,一个冰冷、愤怒、仿佛由万古寒冰雕琢而成,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的意念,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蛮横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

“……锚点……已标记……逃不掉……”

幻象和声音骤然消失,如同被利刃切断。

我猛地一晃,天旋地转,差点直接栽倒在雪地里,被眼疾手快的老三一把用力扶住。

“怎么了?!”他急问,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他们……又有人来了……”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指着光点出现的那个方向,手掌深处那冰针穿刺般的悸痛仍未消退,持续提醒着我刚才那并非幻觉,“还有……乡里……也有不对劲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那短暂的、奇异的“视觉”,那仿佛是透过“他”的视角,或者说是通过我手上这个刚刚形成的、不稳定的烙印,与那个黑暗世界残留的一丝连接所感知到的破碎信息。我是“锚点”,所以我能被“感知”,同时,我也能模糊地“感知”到与“它们”相关的事物?

老三听着我这颠三倒四、近乎梦呓的描述,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怀疑或不解。经历了河底那颠覆认知的一切,常理早已被彻底颠覆。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我指的方向,又凝重地望了一眼格拉乡的灯火,当机立断:

“必须离开这!马上!”

我们迅速行动,强忍着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冰冷。老三再次返回项目部那辆死寂的越野车,动作麻利地翻找。他找到一个急救包,二话不说,用里面的大卷绷带,胡乱的、一层又一层地将我右手掌心上那道诡异伤口紧紧缠绕起来,既是为了压迫止血(虽然它几乎不流血),更是为了彻底遮蔽那触目惊心的、正在变化的痕迹。他又搜刮出一些压缩饼干、巧克力、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以及一把看起来比我们自带的高级许多的强光手电。

我们不敢动用项目部的车,那目标太大,无异于自曝行踪。只能拖着疲惫不堪、冰冷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相互支撑着,沿着河岸边缘更深沉的阴影地带,朝着与我们来时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逃离这个刚刚经历了神魔交锋的是非之地。

雪还在下,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每一步迈出,右手掌心被绷带紧紧包裹的伤口深处,都传来一阵阵冰冷的、规律性的悸动。它不再剧烈刺痛,却像一枚埋入血肉的、活着的冰冷信标,像一个无声的警报器,持续不断地、固执地提醒着我——与那个世界的连接,并未因“门”的关闭而彻底切断。我,就是那个残留的通道。

雪线在上,沉默地俯瞰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黑暗在前,如同张开巨口的猛兽,等待着我们自投罗网。我们不再是单纯的逃亡者,躲避着人类的追捕。我们更是携带着灾难火种、行走的厄运之源。我是“锚点”,是被“标记”的存在。

“锚点……已标记……”

那个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依旧在我脑髓深处回响,萦绕不去。

我知道,“他”,或者“它们”,那个存在于河底黑暗中的意志,从未真正放过我。关闭一扇巨大的、固定的“门”,代价却是让我自身,变成了另一扇更小、更隐蔽、可以移动的“门”。这扇“门”更加脆弱,也更加不可控。

这场噩梦,只是换了一种更加贴身、更加无孔不入的形式,远未结束。它,现在与我同在,就在我的掌心跳动,在我的血液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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