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究还是亮了。
先是远处主街传来沉重而整齐的铁甲摩擦声,一队队官兵开始换防,接管城池;
紧接着,巷子里才响起鸡鸣犬吠,以及百姓人家推开木门、小心翼翼开始新一天生计的琐碎声响。
东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令狐冲倚在墙角,一夜未眠让他双眼通红。
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手始终按在膝盖上,仿佛那里藏着一柄无形的剑。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更别提握剑。
“师弟……”他声音沙哑,“这天一亮,卓不凡的搜查只会比昨夜更疯。”
李逸点了点头。
他刚给向问天喂下一点清水。
向问天的烧暂时退了,但那只是猛药和老参吊着的一口气,人依旧昏迷不醒,情况绝谈不上乐观。
“药,快没了。”任盈盈看着那个空了的油纸包,血红的眸子里满是焦虑,“米,也只剩下一顿的量。”
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十岁的孩子身上。
院子里,阿土在天亮后就抱着膝盖坐在那座新坟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石像。
“吱呀——”
就在这时,那扇破败的院门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了。
“都给老子仔细点!卓大人有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反贼揪出来!”一个粗豪的嗓门响起。
令狐冲和任盈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逸反应最快,他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出手一指点向向问天的睡穴,确保他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同时,他抓起地上那堆沾满污血的破布,猛地按在任盈盈手上。
“按住!别动!装病!”李逸低喝。
他自己则抓起身边一把脏兮兮的草席胡乱盖在腿上,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张本就脏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砰!”
西屋的门被踹开了。
“妈的!空的!”官兵的咒骂声传来。
紧接着,脚步声走向了院子中央。
“头儿,这……这有个新坟!晦气!”
“晦气个屁!”那官兵头目喝骂道,“说不定就是那几个反贼杀了人搞的障眼法!喂,小子!”
他显然是在对阿土说话。
阿土瘦小的身躯微微一颤。
“你……你是什么人?这坟里埋的谁?!”
阿土缓缓抬起头,脏脸上挂着麻木的泪痕,声音沙哑:“……是我奶奶。昨晚……病死了。”
“病死了?”那官兵头目“呸”了一口,“这城里封锁,你们还敢乱埋人?屋里!屋里还有谁?!”
“……是……是我家的远房亲戚,”阿土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来……来看我奶奶……最后一面的……”
“亲戚?”那官兵头目显然不信,他大步流星走到东屋门口。
“哗啦”一声,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他用刀鞘蛮横地挑开。
刺眼的阳光和那官兵头目凶悍的脸一同闯了进来。
“呕——!”
那官兵头目刚往里看了一眼,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就劈头盖脸地涌了出来。
这味道太可怕了——是老妇人尸体停放一夜的腐朽气,是向问天高热不退的汗臭,是李逸他们多日未洗澡的污垢味,更是那碗烈性中药挥之不去的苦腥……
“咳咳……咳咳咳……”李逸蜷缩在角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任盈盈也靠在墙上,脸色惨白,用破布死死捂着嘴,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那双被布条胡乱包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令狐冲则半躺着,干脆闭上了眼,装作昏死过去。
官兵头目只看了一眼:三个“病痨鬼”,一个快咳死了,一个快吓死了,一个快病死了。再加上院子里那个哭丧的小屁孩和一座新坟。
“……妈的!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官兵头目被那股味道熏得连连后退,用袖子使劲扇着鼻子。
“头儿,怎么了?”
“一窝子病鬼和穷鬼!还有个刚死的!”官兵头目厌恶地骂道,“走走走!这种地方能藏个屁的高手!去下一家!”
“是!”
脚步声很快就杂乱地远去了。
……
直到外面巷子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令狐冲才第一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的娘。这帮孙子真他娘是来搜查的不是来抄家的……”他心有余悸地骂道。
若是搜得再仔细一分,只要那官兵头目走进来看一眼向问天的脸,他们今天谁也活不了。
“阿土……”任盈盈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逸站起身走到门口。阿土依旧坐在那里,只是身体还在因为后怕而轻微地抖动着。
李逸没有说谢谢,他只是走过去蹲下身,将最后仅有的几块碎银塞到阿土手里。
“阿土,”李逸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阿土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逸。
“现在轮到我们救向右使了,”李逸沉声道,“我需要你再出去一次。”
阿土握紧了手里的银子。
“你听好,”李逸的语速又快又清晰,“第一,去百草堂,就买昨天的药,有多少买多少。第二,去米铺,买最便宜的糙米,买你能背得动的最多份量。第三,买盐,最粗的盐。”
李逸顿了顿,看着阿土的眼睛无比凝重地说道: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你要去城门口,或者人最多的告示栏。”
“去看?”阿土问。
“对,只看,不问。”李逸道,“看上面有没有贴什么新的东西。比如……画。”
“画?”
“画着人像的画。你看仔细了,上面画了几个,是男是女,有什么特征。用你的眼睛死死记住,”李逸道,“然后立刻回来。你能做到吗?”
阿土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埋着他奶奶的新坟。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收起银子,矮小的身影没有走院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院子后墙,拨开一堆杂草钻进了一个只够孩童通过的狭窄狗洞。
转眼就消失不见。
……
接下来的等待是真正的煎熬。
屋子里的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令狐冲在闭目调息,试图从那干涸的丹田里榨出哪怕一丝内力。
任盈盈则在照顾向问天,她用阿土打来的最后一点清水替向问天擦拭着身体。
李逸则坐在门口像一尊雕像,盯着那个阿土消失的狗洞口。
这是一场豪赌——赌卓不凡不会立刻再杀一个回马枪;赌阿土这个十岁的孩子能穿过重重封锁带回救命的药和粮食;更赌他能带回决定他们生死的情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就在令狐冲已经焦躁得想要站起来时,那堆杂草动了。
阿土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从洞口探了出来。他安全回来了!
他像一只敏捷的小野猫钻了出来,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破布袋。袋子很沉,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快!”李逸一个箭步冲过去接过了布袋。
布袋一入手,李逸的心就定了一半——沉甸甸的是米!还有好几个厚厚的药包。
“好小子!”令狐冲也忍不住大喜过望。
阿土却顾不上喘气,他拉了拉李逸的袖子,声音又急又快:
“大哥。城门……城门口……贴了!”
李逸的心猛地一沉:“贴了什么?!”
“画!你说的画!”阿土喘着粗气,“好多!满城都是!”
“画的是谁?!”任盈盈也冲了过来急切地问。
“三个!”阿土伸出了三根黑乎乎的手指,“……一个是的大胡子!很凶!”
“一个是男的!长头发很俊!腰里好像挂着个……酒葫芦!”
“还有一个……”阿土看了看任盈盈,“……是个女的。很……很漂亮……跟你有点像……”
三人的画像全部贴满了福州城!
令狐冲和任盈盈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
这意味着他们在这福州城内已经彻底成了过街老鼠,任何一个百姓只要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万劫不复!
“完了……”令狐冲喃喃道,“这……这还怎么跑……”
“不对。”
忽然,李逸开口了。他那一直紧绷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
他盯着阿土一字一句地问:
“阿土。你再仔细想想。真的只有三张画吗?”
“对啊,”阿土被问得一愣,“就是一个大胡子,一个俊男人,一个漂亮女人……没了啊。”
“你确定没有第四张?”李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没有画着我这样的人?”
阿土使劲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看得很仔细!就三个!”
……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令狐冲和任盈盈也猛地反应了过来——卓不凡通缉了向问天、通缉了令狐冲、通缉了任盈盈,但是他唯独漏掉了李逸!
“他他不知道你!”任盈盈的眼中爆发出一团难以置信的光!
“不。他不是不知道。”李逸缓缓攥紧了拳头。他想起了那晚他和卓不凡的那惊鸿一瞥——卓凡是见过他的。
“他是没看上我。”
李逸笑了。
“在那位剑谷主人的眼里,我李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不配上他通缉令的小角色。”
“而这……”李逸掂了掂手里那袋救命的米,“……恰好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