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静思,并未持续太久。
赵小宝不是那种会一直沉溺在失败情绪里自怨自艾的人(主要是脸皮厚度和乐观天性使然)。
痛定思痛、总结完“血泪教训”后,他意识到,鹰扬部的问题还没真正解决。
婚约是取消了,危机暂时缓和了,但互市的烂摊子还在,阿娜尔公主和鹰扬部心中的芥蒂和怒火也并未完全平息。
如果不从根本上处理好,迟早还会出事。
这一次,他没有再一拍脑袋就冒出什么“奇思妙想”,也没有急着去物色新的“cp组合”来强行覆盖失败的记忆。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做了一件以前很少主动去做的事——研究。
他让福公公把鸿胪寺、户部、以及所有与西北边境、互市贸易相关的卷宗、报告,统统搬到了御书房。
堆得小山似的文书,几乎把他小小的身影淹没。
他还特意召见了两位曾多次出使西北、熟悉边情的鸿胪寺老臣,以及一位在边境督抚衙门任职多年、刚刚回京述职的官员。
一开始,面对那些枯燥的数据、冗长的奏报、复杂的部族关系描述,赵小宝看得头晕眼花,哈欠连连,好几次想把它们统统推开。
但一想到周府那冰窖般的氛围和边境告急的烽火,他又硬着头皮看了下去,不懂的地方就抓着那几个被召见的官员追问。
“爱卿,这‘抽分’和‘榷场税’有何区别?为何鹰扬部对此怨言最大?”
“他们部落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赞成用武力解决?有没有人其实是想好好做生意的?”
“阿娜尔公主在部落里,说话管用吗?她父亲更听谁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虽然有些显得稚嫩,但那份难得的认真劲儿,让几位老臣都暗暗吃惊,也收起了一些敷衍,尽量详细地回答。
几天“埋头苦读”加“虚心请教”下来,赵小宝还真的摸到了一些门道,有了几个关键发现:
首先,鹰扬部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有以年轻贵族和部分激进军头为首的“鹰派”,崇尚武力,认为劫掠比贸易来得更快,对大乾的繁荣既嫉妒又不屑,时常在边境制造摩擦。
但也有以部分老成贵族和与大乾贸易密切的大商人为主的“鸽派”,他们深知稳定贸易带来的长远好处,希望维持和平的互市环境。
两派之间明争暗斗不断。
其次,这次互市纠纷激化,背后很可能有“鹰派”推波助澜,故意夸大损失,煽动民意,试图借此机会打击“鸽派”,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阿娜尔公主性格刚烈,容易被激怒,某种程度上也成了“鹰派”利用的棋子,她带着怒气来京,本身也是内部斗争压力传导的结果。
最后,大乾这边的问题也确实严重。边境官员腐败,监管不力;
一些奸商利用信息不对称和部落民众的朴实,大肆欺诈;
长期积累的怨气,给了“鹰派”最好的口实。
搞明白了这些,赵小宝心里渐渐有了底,也彻底放弃了他那套“一婚解千愁”的简单思维。
他再次召来了凌云和谢知遥——这两位现在几乎成了他遇到难题时的“救命稻草”兼“靠谱顾问”。
御书房里,赵小宝摊开他涂涂画画的笔记(上面有歪歪扭扭的部落名字和关系箭头),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努力装的)。
“上次……是朕错了。”他开口,没有回避自己的失误,“想得太简单,做法太粗暴,差点酿成大祸。”
凌云和谢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欣慰?
小皇帝居然会主动认错,还反思得这么到位?
赵小宝没注意他们的眼神,继续说着自己的新想法:
“这次,我们不‘赐’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赐婚”这两个字从脑子里甩出去,“我们‘引’。”
“引?” 谢知遥挑眉。
“对!”
赵小宝指着笔记上“鸽派”和“互市弊病”几个字,“鹰扬部内部有想好好做生意的人,我们大乾也有想公平交易、互惠互利的商人。”
“问题是中间的桥梁坏了——贪官污吏和奸商把路堵了,还点了火,让两边的人都过不来,还互相敌视。”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眼睛也亮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强行把两个人(或两个部落)绑在一起,而是派一个真正靠谱的‘修桥工’过去!”
“这个人,得懂经济,知道怎么把生意做公平、做长久;得有耐心,能跟部落里不同的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得尊重他们的习俗,不能像周……呃,不能端着架子瞧不起人。”
“他不是去和亲的,是去踏踏实实解决问题,重建信任的!只要把桥修好了,路通畅了,两边的人自然愿意来往,那些想挑事的人也就没了市场。”
这番话,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完全跳出了他之前“cp撮合”的框架,转向了务实的问题解决。
凌云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小皇帝摔了一跤后,脑子好像清醒了不少。
谢知遥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许,虽然这想法依旧理想化,但方向是对的。
“陛下所言有理。”
谢知遥道,“然则,此‘修桥工’人选,至关重要。需清廉干练,通晓边务,熟知商事,还需有胆有识,能周旋于各部之间。”
“朕也在想这个人选。”
赵小宝说着,让福公公搬来了厚厚一摞官员考评档案和近年地方奏折。
他开始一页页翻看,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停留在家世、相貌(他以前会下意识注意这个)、或者是否“有趣”上,而是认真看其任职经历、政绩陈述、乃至奏折中流露出的理念。
翻看了许久,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份并不起眼的档案上。
顾长川,二十四岁,三年前的新科进士。
出身普通耕读之家,无显赫背景。
授官后,没有像大多数同科那样想方设法留京或去富庶之地,反而主动上书,请求前往西北最艰苦的边城历练。
后被任命为某处重要榷场(互市场所)的市舶司从八品小吏,主管具体交易稽查、翻译、纠纷调解等琐碎实务。
档案里的考绩评语很简单:
“勤勉务实,通晓番语(指部落语言),商民称道。”
而真正吸引赵小宝的,是附在后面的一篇顾长川自己写的、关于改善互市的条陈。
条陈文笔不算华丽,但数据详实,问题指得一针见血,建议也非常具体,比如设立公平的货物样品库、推行双语契约、建立由双方代表组成的仲裁会等等。
最关键的是,里面反复强调一个观点:
“互市之利,贵在互利。欺诈或可逞一时之快,然损人终不利己,徒坏信任,断长久财路。唯有公平守信,使彼我皆有所得,边贸方可兴旺,边陲方能安宁。”
“互利方可长久”——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赵小宝。
这不正和他想的“修桥”是一个道理吗?
他又找来了几份顾长川从边城发回的例行汇报,里面详细记录着每次交易的种类、数量、价格波动、纠纷处理结果,甚至还有对部落内部势力变化的细微观察。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扎根基层、真正想做事的扎实劲儿。
赵小宝合上档案,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就是他了!】
他内心oS笃定而清晰。
【有理想(主动去边疆),接地气(从小吏做起),还不迂腐(懂得变通和尊重),最关键的是,他真心相信‘互利’!这样的人,才能去把那座坏了的桥,一点一点修好!】
他抬起头,对谢知遥和凌云说:
“朕找到个人选,你们看看如何?” 他将顾长川的档案和条陈推了过去。
谢知遥和凌云仔细看罢,眼中都露出了认可的神色。
此人资历虽浅,职位虽低,但这份主动请缨去艰苦之地的志向,这份在琐碎工作中积累的实务经验,以及文中透露出的理念,确实比许多高高在上的京官更适合这个“修桥工”的角色。
“陛下慧眼。”
谢知遥难得地给出了正面评价,“顾长川或可一试。可破格擢升,授以专使之职,持节赴鹰扬部,全权处理互市善后及重建事宜。”
凌云也点头:
“这小子有点胆色,懂行,派他去,至少不会坏事。”
赵小宝见两位“顾问”都同意,心里更有底了。他立刻下令,召顾长川即刻进京面圣。
这一次,他没有再幻想什么“草原公主与寒门才子”的浪漫戏码。
他的目标很明确:
派一个靠谱的人,去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
至于cp?
先放一放吧,把正事办好了再说。
毕竟,刚刚刻骨铭心学到的“血泪教训”第一条就是——目标一致是基础。
现在,他和顾长川,以及鹰扬部里那些希望和平贸易的人,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重建公平互信的双边贸易。
这,或许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