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科场舞弊案的旨意虽已下达,但赵小宝深知,这仅仅是敲山震虎,触及皮毛。
真正的顽疾——科举制度本身僵化、世家垄断教育资源、寒门上升无门——依旧像一块坚冰,纹丝不动。
朝堂上,关于“科举是否需改”、“如何改”的争论日趋激烈,却始终在“微调”与“不可轻动”之间打转,令他倍感烦闷。
这日午后,他实在厌倦了御书房里那些千篇一律、充满官腔的奏折和争论,心中那股想要“接地气”、了解真实民情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换上便服,只带了慕容秋一人暗中跟随,悄然溜出宫,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京郊。
这里与城内的繁华截然不同,房舍低矮,道路泥泞,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炊烟的气息。
赵小宝正觉有些无趣,准备打道回府时,一阵隐约的、不同于寻常私塾朗朗读书声的嘈杂争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声音来自路边一所极其破败的院落,院墙斑驳,木门虚掩,门口连个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只有一块歪斜的木板上用炭笔写着两个歪扭的字——“蒙学”。
这条件,比他在运河码头见过的那些苦力窝棚好不了多少。
赵小宝好奇地凑近,透过门缝往里瞧。只见小小的院子里挤着十几个年龄不一、衣衫打着补丁的孩童,坐在破烂的条凳或石墩上。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先生”,更是让赵小宝一愣。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几个不明显补丁的青色长衫,头发随意用布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面容清瘦,不修边幅,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挥舞着一根烧了半截的树枝当教鞭,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
他讲的不是“子曰诗云”,也不是“之乎者也”。
赵小宝竖起耳朵,捕捉到几个词:
“……这田亩计算,不能光背口诀,得知道‘方田术’、‘圭田术’的道理,懂了道理,不管田是什么形状,你都能算出来!”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往西走,是高原,风大,往南走,是丘陵,多雨,种的东西就不一样!这就叫因地制宜!”
“……为什么水开了壶盖会动?那是水汽之力!别看它小,汇聚起来,能推动磨盘!这就是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赵小宝听得目瞪口呆。
算学、地理、甚至格物?
这在正经官学里,都是被视为“杂学”、“小道”,科举不考,先生不讲,士子不屑的东西!
这个穷酸先生,居然在教蒙童这些?
而且他讲得深入浅出,用身边的例子打比方,孩子们虽然似懂非懂,却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有人举手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先生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地解答,说到激动处,甚至开始抨击:
“你们记住,学问不是为了背出来考功名、装门面的!学问是为了明白事理,是为了能做实事!”
“现在那些读书人,整天就知道钻在八股文章里,寻章摘句,摇头晃脑,问他们米价几何、河工怎修、边患何解,一概不知!”
“这样的官,选出来何用?不过是多些蛀虫罢了!这叫‘以辞害意’,选出来的都是书虫,国家能好?”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赵小宝耳边。
他从未听过如此直接、如此犀利、又如此……有道理的批评!
这不正是他最近痛恨的科举弊端的核心吗?
选拔标准脱离实际,造就了一群只会空谈、不懂实务的“精英”!
就在这时,一个蹲在墙角、听得入神的半大孩子(就是赵小宝)引起了陆九皋的注意。
他停下讲课,用树枝指了指赵小宝:
“哎,那个新来的小兄弟,蹲那儿听了半天了,听懂没?说说看,学问是干嘛用的?”
赵小宝猝不及防被点名,愣了一下,下意识站起来,挠挠头,学着大人的口气:
“呃……先生刚才说,学问是为了明理,为了做事。”
陆九皋眼睛一亮,走过来,拍了拍赵小宝的肩膀(力道不小),赞道:
“不错!有点悟性!读书不为做官,而为明理,为做事!这才是正道!”
“若天下读书人都只知钻营那几篇死文章,谋求一官半职,却对民生疾苦、国家实情一无所知,这国家,还有何希望?”
他声音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
赵小宝被他拍得肩膀发麻,心里却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
【说得太好了!简直说到朕心坎里去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能穿透眼前科举迷雾的、极其锐利而独特的视角。
从破败私塾出来,赵小宝的心还在为陆九皋的言论激荡。
回宫路上,他忍不住向慕容秋打听京城里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读书人或教书先生。
慕容秋想了想,提到一个传闻:
城西有位姓林的没落世家小姐,名叫林清音,行事颇为出格。
她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后来父亲病故,家道中落。
这位林小姐没有像寻常闺秀那样急着嫁人或者依附亲戚,反而变卖了部分首饰,将自己家那个小小的后院收拾出来,开设了一处小小的“女学”。
“女学?”赵小宝好奇。
“是,”慕容秋点头,语气里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她不仅教授族中和她家境相仿的姑娘们识字、女红、算账,听说……还偷偷教她们读些诗词歌赋,甚至讲些史书上的故事,谈论古今兴衰道理。”
“为此,没少惹来邻里和族中老人的非议,说她‘不守妇道’、‘牝鸡司晨’。但她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赵小宝立刻来了兴趣,让慕容秋带路,悄悄摸到了城西林清音家附近。
那是一座典型的没落小院,门庭冷落,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他们不便直接闯入,便绕到后院墙外。
墙内果然传来女子轻柔而清晰的讲课声,隐约能听到在讲《木兰辞》,分析其中家国情怀,接着话锋一转,听到那女先生(想必就是林清音)说道:
“……女儿家读书明理,并非只是为了吟风弄月,或者将来能与夫君谈诗论画。明理,方能持家有道,处事有方;有识,方能教育子女,使其不愚。”
“更重要的是,我们虽是女子,亦是这大乾子民。国之兴衰,民之福祉,难道就与女子全然无关吗?我看未必。”
“母亲明理,则儿女贤达;妻子有识,则家宅兴旺。千家万户好了,国家才能好。所以说,国之未来,亦有我们女子一半责任。读书,是为了不负自己,亦是为了不负家国。”
声音温婉,却字字清晰,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墙外的赵小宝,再次被震撼了!
【打破性别垄断!启迪女子智慧!】
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深入思考过、却被现实严重忽略的领域!
科举只限男子,教育资源更是向男性倾斜,多少有才华的女子被埋没于深闺?
林清音的话,仿佛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看到了提升整个国民素质、释放另一半潜力的可能性!
几乎是同时,他那沉寂了许久、但经过“边贸cp”成功而变得更加敏锐和谨慎的“cp雷达”,再次“嘀嘀嘀”地剧烈响动起来!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型:
破败私塾里,衣衫简朴、言辞犀利、主张“学问经世致用”的狂士陆九皋;
清冷小院中,温柔坚定、冲破世俗、致力于“女子启蒙明理”的奇女子林清音。
【我的天!】
赵小宝内心oS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是要打破学术垄断、改革教育内容的寒门狂士!一个是要打破性别垄断、拓展受教育群体的没落贵女!】
这两个人,单独拿出来,每一个都是对现有僵化体系的巨大冲击!
如果他们能……结合起来?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眼睛越来越亮:
【这不就是对大乾整个教育体系的双重降维打击吗?一个主外,负责革新教学内容,把学问从八股文的泥潭里拉出来,推向实用、通识;一个主内,负责扩大教育基础,让女子也能读书明理,提升国民整体素质!】
【一个从“教什么”上改革,一个从“教给谁”上突破!内外结合,双管齐下!这要是能组合起来,并肩作战……】
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宏伟的蓝图:
新的教育理念,覆盖更广泛的人群,培养出真正明事理、能做事、有担当的人才,无论男女……这,或许才是从根本上解决科举僵化、打破世家垄断、为国家注入长久活力的关键钥匙!
【绝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改革搭档!】
赵小宝激动得手心冒汗。但这一次,他没有冲动。
他牢牢记着“血泪教训”和“成功经验”。
他没有立刻幻想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月,而是紧紧抓住了“目标一致”这个核心——他们都想改变现状,都相信教育的力量,都有超越世俗眼光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