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川接到密旨,星夜兼程赶回京城。
御书房里,赵小宝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摊开地图和卷宗,将自己这些天琢磨出来的鹰扬部内部派系分析、互市弊病关键点,以及“修桥”而非“捆绑”的核心思路,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最后,他将一枚特制的“互市善后专使”令牌和一道赋予他“临机专断、便宜行事”权力的密旨,郑重交给了顾长川。
“顾卿,此去非为宣威,而为修好。不求速成,务求扎实。朕与朝廷,等你消息。”
赵小宝板着小脸,努力做出沉稳托付的样子。
顾长川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因常年边地风霜,皮肤略显粗糙,但一双眼睛明亮而沉稳。
他接过令牌和密旨,没有激动地表忠心,也没有畏惧地推诿,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平静却有力: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他没有带大队人马,只带了几个在京中招募的通晓番语、熟悉边贸的得力助手,轻车简从,再次回到了他熟悉的、风沙弥漫的西北边城。
到任后,顾长川没有像一些“钦差”那样,先来个下马威,或者召集双方头头脑脑开大会训话。
他换上了半旧不新的官服(在边城穿得太光鲜反而扎眼),带着通译,一头扎进了嘈杂混乱的互市场。
他上午蹲在大乾商人的摊位前,听他们抱怨部落牧民如何“不讲信用”、“压价太狠”,也听他们私下嘀咕某些官员如何索贿、某些同行如何以次充好。
下午,他又跑到部落牧民聚集的毡包区,捧着粗糙的奶茶,听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或通过通译,愤怒地讲述如何被“黑心汉商”用发霉的茶叶换走了上好的皮子,如何被大斗进小斗出坑了粮食,以及面对纠纷时,大乾官员那明显的偏袒。
他只是听,认真记,很少当场表态。几天下来,他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问题、抱怨和双方诉求。
边城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新来了个年轻的顾大人,没架子,爱听人说话。
摸清大致情况后,顾长川开始行动。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推翻一切,而是从最具体、最易引发冲突的点入手。
首先,他联合当地尚算公正的几位老吏和部落里几位公认诚实的头人,设立了一个简单的“互市纠纷仲裁处”。
规定发生纠纷,可由双方自愿提请仲裁,仲裁者由大乾官员、部落代表、以及双方认可的中间商共同组成,公开评判,依据既有规矩(他整理了一份简单的公平交易条款)和实际情况裁定。
裁决结果张榜公布,拒不执行者,轻则罚款、禁止交易,重则交由双方上层处理。
一开始还有人观望、质疑,但处理了几起事实清楚的欺诈案后(顾长川顶住压力,强硬要求欺诈方足额赔偿),这个仲裁处开始有了些威信。
接着,他引入了一套由工部标准改良而来的、更简易直观的度量衡器具——标准斗、标准尺、标准秤,摆放在市场显眼处,并派人讲解示范。
鼓励交易双方使用标准器具,避免因“你的斗大、我的秤小”这类糊涂账扯皮。
虽然推行不易,但在顾长川的耐心劝说和强制执行下(对坚持使用不标准器具并引发纠纷的加重处罚),市场交易的透明度慢慢提高。
在深入市集、处理各种琐碎纠纷的过程中,顾长川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位特别的鹰扬部女子。
她叫萨日朗,在部落语言里是“月亮”的意思。
她是一位贵族女子,父亲是已故的老首领,曾是部落里坚定的主和派领袖,在牧民中威望很高。
萨日朗没有像其他贵族女子那样待在华丽的帐篷里,她经常出现在互市场,有时是带着部落妇女用纺好的羊毛、制成的奶酪来交换布匹、针线、茶砖;有时是来调解部落内部因交易产生的争执。
她身材高挑,穿着利落的骑装,头发编成辫子,眼神明亮而聪慧,说话条理清晰,既维护部落利益,也讲道理,在普通牧民和妇女中很有声望。
顾长川听人说起,她一直极力主张和平贸易,反对武力劫掠,认为那只会让部落越来越穷,是“短视的狼群行为”。
萨日朗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大乾年轻官员。
他和其他官员很不一样,不摆官架子,不躲着麻烦走,甚至会为了一个被跋扈的本部落贵族子弟强占了羊皮的普通老牧民,毫不畏惧地与对方据理力争,引经据典(部落习惯法和大乾律例结合),最终逼得那贵族子弟悻悻归还了羊皮。
这份公正和胆识,让萨日朗颇有些意外,也产生了一丝好奇。
一次,因为一批药材的质量和价格纠纷,几个情绪激动的大乾商人和一部分部落牧民险些发生大规模冲突,双方剑拔弩张,连仲裁处都一时难以压服。
顾长川得知,纠纷背后隐约有部落内某些“鹰派”势力煽动,意图制造事端,破坏刚刚有所起色的互市秩序。
情况紧急,常规手段可能来不及。
顾长川略一思索,决定主动出击。
他没有直接去找现任首领(态度暧昧)或那些嚣张的“鹰派”头领,而是带着通译和一点简单的礼物(茶叶和盐),主动去拜访了萨日朗。
在萨日朗那顶并不奢华但整洁温暖的帐篷里,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
顾长川开门见山,说明了当前纠纷的严重性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坦言希望借助萨日朗在部落中的声望和影响力,帮忙安抚牧民情绪,澄清事实,并一起找出和平解决的方案。
萨日朗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眼神清澈而坚定的年轻官员,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
“顾大人为何觉得我会帮你?我是鹰扬部的人。”
顾长川坦然道:
“因为我听说,萨日朗姑娘和你父亲一样,相信贸易能带来繁荣,而非刀兵。此次纠纷若处理不当,互市可能再次关闭,甚至引发冲突,这与姑娘所愿背道而驰。”
“我不是来求姑娘‘帮’大乾,而是希望与姑娘一起,阻止那些想把双方都拖入战火的人,保护那些真心想靠辛勤劳动和公平交易过上好日子的普通牧民和商人。”
这番话,说到了萨日朗的心坎里。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的夙愿,想起了部落里那些因为战乱和贸易断绝而生活艰难的族人。
她点了点头,请顾长川坐下,让侍女奉上奶茶。
那一晚,帐篷外是呼啸的风沙,帐篷内却是灯火摇曳,气氛从最初的谨慎试探,逐渐变得深入坦诚。
两人从眼前的具体纠纷,谈到部落和大乾不同的贸易习惯和需求,谈到如何建立更稳定、更公平的长效机制。
顾长川说起他设立仲裁处、推行标准度量衡的初衷,萨日朗则分享了部落内部对互市的复杂态度,以及普通牧民真正的困境和期望。
说到深处,顾长川望着跳动的灯火,不禁感慨:
“若能开通几条固定的、受保护的商路,让部落上好的羊毛、皮草、药材能直接卖到更远的地方,卖出应有的价钱;也让大乾的茶叶、盐铁、布匹、瓷器能稳定、平价地供应给部落……双方各取所需,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安宁,国库充盈……这岂不远胜于年年提防,岁岁刀兵,徒耗民力财力?”
萨日朗听着,眼睛越来越亮,仿佛看到了父亲曾描绘过的、却未能实现的图景。
她声音有些激动,又带着一丝遗憾:
“我父亲生前,也是这么想的……他常说,草原和大乾,像马鞍的两边,合在一起才能安稳前行,分开只会各自倾覆。”
“可惜……他走得早,那些只看到眼前猎物、听不见远方驼铃的人,声音越来越大……”
帐外风沙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帐内,两个同样年轻、同样心怀理想、同样在现实困境中努力寻找出路的灵魂,在这一刻,因为对和平与繁荣共同的渴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具体问题的商讨,更是一种理念的认同和心灵的靠近。
这次长谈之后,萨日朗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在部落中斡旋,澄清谣言,安抚牧民。
顾长川则加紧调查,拿出了确凿证据,证明了那批药材的质量问题责任方,并提出了合理的赔偿方案。
在双方共同努力下,这场险些酿成大祸的纠纷终于被妥善化解。
而顾长川和萨日朗之间,也因为这次成功的合作,建立起了一种基于相互尊重和共同目标的、微妙而坚实的信任。
边城的互市,似乎真的在向好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转变。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宫里,赵小宝收到的边报中,除了枯燥的数据,也开始出现“顾专使与部落贵女萨日朗协力平息争端”这样让他忍不住眉毛一挑、若有所思的简短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