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气氛一度十分“融洽”——如果死寂也算一种融洽的话。
凌云显然是饿坏了,风卷残云般解决了自己那份食物,然后就像一尊门神似的,抱着胳膊坐在对面,目光炯炯地盯着细嚼慢咽的谢知遥。
谢知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每一口粥都咽得格外艰难。
他努力维持着用餐的仪态,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这莽夫,吃完了就不能出去溜达溜达?非得在这儿盯着?跟监工似的!】
好不容易,谢知遥放下了碗筷,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这边刚放下帕子,那边凌云就憋不住了。
他显然已经思忖(或者说,是单线程地思考)了很久,身体微微前倾,带着迫不及待的急切,开口问道:
“喂,谢尚书,是不是只要查实了那个狗屁前侍郎贪污,把那三万两银子追回来,军饷就立马能拨了?”
他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银子运往前线的场景。
谢知遥闻言,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凌将军,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目前我们只是从账目上推断出有三万两白银的支出存在疑点,指向了前任户部侍郎。”
“但这笔钱,究竟是全进了他一人的口袋,还是他有同党,上下打点了其他人,需要彻查才能知晓。”
凌云脸上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了一半。
谢知遥继续道:
“第二,就算查实了是他一人所为,这笔钱是否还能追回?是已经被他挥霍,还是藏匿于某处?也是未知。”
凌云的脸彻底黑了。
“第三,也是目前最关键的,”谢知遥看向凌云,语气严肃。
“此事必须立刻奏报陛下。只有陛下下旨,才能名正言顺地对前任侍郎及其可能存在的党羽进行立案侦查、抄家追赃。”
“我们现在手上只有账目疑点,算不得铁证。”
他顿了顿,总结道:
“所以,我们现在只是找到了线索的线头,知道了问题可能出在哪儿。”
“但这条线有多长,后面连着多少人,能拽出多少银子,都得查下去才知道。”
“那还等什么?”
凌云一听,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
“你现在就去写奏折!立刻!马上!前线的兄弟们可等不了那么久!多等一天就多饿一天肚子!”
说着,他根本不给谢知遥反应的时间,霍地站起身,绕过桌子,一把抓住了谢知遥的手腕!
【又来了!】 谢知遥内心哀嚎。
“凌将军!你……!”
他试图挣脱,但凌云的手掌如同铁箍,那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厚茧,硌得他纤细的手腕生疼。
【这莽夫!这手是砂纸做的吗?!这么咯人!】
“什么你你我我的!赶紧的!去书房!”
凌云根本不理会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拉着他就往书房方向拖,力道之大,让谢知遥几乎脚不沾地。
“等等!你……你别拉我!我自己会走!成何体统!”
谢知遥又气又急,脸都涨红了,一路上试图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尚书威仪,可惜在绝对的力量(和蛮横)面前,毫无作用。
府里的下人们再次有幸目睹了自家老爷被凌将军“携手”疾行的“温馨”场面,一个个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被半拖半拽地“请”回书房,按在书案后的椅子上,谢知遥气得胸口起伏,狠狠瞪了凌云一眼,才愤愤地铺开宣纸,磨墨,准备拟写奏折。
凌云则像个焦躁的监工,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扰得谢知遥心烦意乱。
“三万两……就算全追回来,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后续的军饷缺口依旧巨大……这莽夫,只知道催催催,哪知其中牵扯之广,追查之难……”
凌云一边踱步,一边在心里盘算,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将士们的口粮算是看到点线头了,可最后能从这乱麻团里扯出多少米来,全是未知数!怎么办!真他娘的急死个人!”
谢知遥提起笔,蘸饱了墨,刚定了定神,准备落笔,眼角余光就瞥见凌云像头困兽般在眼前晃来晃去,那“咚咚”的脚步声更是如同敲在他的脑仁上。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跟这莽夫一般见识。
但忍了又忍,终于在凌云第十几次从他书案前踱过时,他忍不住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一眼。
【这莽夫!除了会打仗、会扛人、会催命、会制造噪音……还会干什么!安静地坐一会儿能要了他的命吗?】
他低下头,努力屏蔽掉那个制造焦虑的声源和移动障碍物,将注意力集中到笔下的奏章上。
【必须尽快将此事上报,请陛下圣裁。】
只是……旁边有这么个家伙在,这奏折写得,真是格外艰难。
时间就在这一个写、一个踱的诡异和谐中悄然流逝。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书房内不得不再次点起了油灯。
直到谢知遥落下最后一个字,轻轻吹干墨迹,又将旁边整理好的、标记出疑点的账册副本摞在一起,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浩大工程。
他这边刚放下笔,那边一直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的凌云立刻停下了脚步,一个箭步窜到书案前,眼睛亮得吓人:
“写好了?太好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进宫去找皇上!”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拿那封刚刚写好的奏折,一副立刻就要冲出去、连夜敲响宫门的架势。
谢知遥被他这雷厉风行,或者说,是不过脑子的举动惊得眼皮一跳,赶紧伸手按住奏折,另一只手抬起来,无奈地指了指窗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凌将军!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宫门早已下钥!你这般闯宫,是嫌自己脖子上顶着的玩意儿太多了吗?”
凌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窗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他猛地一拍自己那坚硬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懊恼:
“呃……鲁莽了!光想着前线兄弟,把这茬给忘了!”
他讪讪地收回手,魁梧的身躯在原地杵着,刚才那股急切的劲儿一下子泄了不少,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事情……总算有了点眉目。】
凌云心想,【这冰块脸虽然磨蹭,但办事还算靠谱。】
【既然奏折写好了,账目也理清了,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抱拳说句“谢尚书辛苦,末将先行回府,明日早朝再见”,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谢知遥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知遥也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风风火火、似乎完全没考虑过回府问题的莽夫,语气平淡地提议道:
“天色已晚,宫门已闭。凌将军此时回府,未免奔波。若将军不嫌弃寒舍简陋,便在客房将就一晚吧。明日一早,你我还需一同入宫,面圣呈递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