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疲惫而变得有些黯淡。
凌云强撑着打架的眼皮,手里那本薄薄的账册仿佛有千斤重,上面的字迹开始模糊、扭曲,像一群在他眼前跳舞的小蝌蚪。
他脑袋一点一点,好几次差点直接栽在书案上。
一旁的谢知遥虽然依旧坐得笔直,但翻阅账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不时需要闭眼揉按一下晴明穴来缓解酸涩。
他抬眼瞥见凌云那副困得东倒西歪、却还硬撑着不肯去睡的倔强模样,像只打盹的猛虎,莫名有点……碍眼。
他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
“凌将军若是困倦难耐,隔壁便有厢房,自可去歇息,不必在此硬撑。”
凌云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睡意,耷拉着的眼皮努力掀开一条缝,看向谢知遥。
昏黄的灯光下,谢尚书那张脸苍白得没什么血色,唯有眼底那一片红血丝异常醒目。
他下意识地,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瓮声瓮气地问:
“谢尚书……你不困么?”
谢知遥垂下眼帘,目光落回账本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透着一股执拗:
“早点查清账目,厘清款项,也好早日让凌将军知道,户部究竟是‘有钱不拨’,还是‘巧妇难为’,省得将军总疑心我等中饱私囊。”
这话带着刺,但凌云此刻困意上头,也没力气跟他吵了。
他看着谢知遥眼中那明显的红丝,再看看他紧抿着显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那点因为军饷迟迟不到位而生的焦躁,莫名被一种别的情绪挤占了一点。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四肢,走到谢知遥书案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或者说,是武将式的直接关心):
“出去洗把脸,歇口气儿!眼睛都快熬成兔子了!账本又不会长腿跑了!”
他见谢知遥蹙眉似乎要反驳,立刻补充道,“兴许休息一下,脑子清醒了,待会儿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呢?走走走!”
说着,他也不管谢知遥愿不愿意,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谢知遥的手腕!
谢知遥浑身一僵!
手腕上传来凌云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与他自身微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凌云的手像铁钳一样,力道十足却又巧妙地没有弄疼他,只是坚定地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凌将军!你……”谢知遥又惊又怒,这成何体统!
“磨蹭什么!洗脸!”
凌云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半拉半拽地就把这位以冷静自持着称的户部尚书给“请”出了书房,直奔院中的水井。
初秋夜晚的井水,冰凉刺骨。
凌云打上一桶水,不由分说,自己先哗啦啦地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扭头看见谢知遥还僵立在旁边,眉头紧锁,一脸“尔等莽夫岂知冷水伤身”的表情。
“快点!”凌云催促,甚至有点想亲自上手帮他把脸洗了。
谢知遥看着他那副架势,深知跟这莽夫讲不通道理,为了免于“被迫洗脸”的更大尴尬,他只得忍下这口气,极其不情愿地、象征性地用指尖沾了点冷水,拍了拍额头和眼眶周围。
冰凉的感觉确实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眼睛的酸涩也得到些许缓解。
两人再次回到书房,气氛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微妙的不同。
凌云洗了把脸,精神焕发(相对而言),重新坐回他的位置。
谢知遥虽然依旧冷着脸,但被这么强行打断、吹了冷风、洗了脸,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点点。
凌云这次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坐立不安或者不停发问,他耐着性子,重新拿起那本让他头疼的账册,凭借着在军中历练出的、对数字和物资的本能敏感,一页一页,更加仔细地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粗壮的眉毛越皱越紧,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困惑和愤怒的神情。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用手指重重戳在账册的某一页上,发出“笃”的一声响!
“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发现敌情般的锐利,之前的困倦和烦躁一扫而空。
“谢尚书,你看这里!去年采购将士冬衣的款项,账面上记录比前年足足高出了三成!”
“可老子记得清清楚楚,去年运到边关的冬衣,他娘的比纸还薄!里面的棉絮都是发黑发硬的劣等货!好多兄弟因此冻伤了!这怎么回事?!”
谢知遥被他这突然的发现和激动的情绪所吸引,放下手中的笔,探身过去。
他接过凌云递来的账本,顺着他指的位置仔细看去。
这一看,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之前的疲惫也被严肃所取代。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行数字上划过,又迅速翻到前年的记录进行比对,眉头锁死。
“此项支出……”谢知遥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并非经我之手亲自批复。乃是前任户部侍郎,在我接手户部之前,核准拨付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对视中没有了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没有了被迫“同居”的尴尬与怨气,也没有了性格不合的互相嫌弃。
有的,是同样的震惊,同样的愤怒,以及一种在冰冷荒诞的“圣旨”和无休止的争吵之外,第一次找到的、坚实而清晰的共同目标——
有人胆大包天,贪墨将士的活命钱,中饱私囊!
凌云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谢知遥虽然表面依旧冷静,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两人并肩立于书案前、共同审视账本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临时的“同盟”。
查账,不再仅仅是为了解决军饷拨付的争议,更是为了揪出那只隐藏在账目之后、吸食兵血的蛀虫!
书房的烛火,因此燃得更亮,也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