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黎在郭照身后,根本没空搭理陈阿娇,她在郭照的身侧耳语:“郭照,你可有办法砍断锁链,救下青衣女子?!”
“你就看我的吧!我这把刀可是削铁如泥!”
郭照横了横眼睫,飞身跳上兰台,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锁住碧痕的狗链已经被生生斩断,郭照抱起满身伤痕的碧痕跳下兰台,三两步来到鄯善黎的跟前,鄯善黎拉住碧痕的手,看着她原本可人的面目被磋磨的几乎认不出来,鄯善黎不觉泪湿衣衫。
“陈阿娇,想不到你在冷宫还这般狠毒!”
鄯善黎指着仍旧在地上哭泣的陈阿娇:“本宫看陛下做的没错,你这等心狠手辣之人,的确不适合有自己的孩子,往后的岁月你就自己日日在这冷宫独自念你的《长门赋》吧,本宫可以向你保证,陛下绝不会再踏入这里一步!”
陈阿娇周身战栗:“李夫人,秋蝉!本宫死也不会放过你!”
“元宵,你扶着碧痕,咱们走!”
鄯善黎没有再看陈阿娇一眼,只有郭照刀还持在手中断后,生怕废后陈阿娇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沿着长长的巷弄步出长门宫,身后传来呜咽:“……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
元宵抖了抖肩膀:“夫人,她又开始唱歌了,唱的我周身发麻!”
“不必管她!纵使她唱碎《长门赋》恐怕也没用了!”
鄯善黎看了看满身是伤的碧痕:“还是速速传御医要紧!”
郭照将刀放回刀鞘:“李夫人,你与废后陈阿娇竟也认得,你们……”
“不该你问的别问!”
鄯善黎上了步辇,探头对郭照道:“你让御医好好照顾碧痕,我还有事,晚些回金华殿。”
“不用我跟去么?小心你的身子!”
郭照骑上白马,垂头对鄯善黎关切问道。
“我就在宫内走走,无碍的。你快去办事吧!”
鄯善黎挥了挥手,扭头对辇夫道:“去天禄阁。”
郭照听得真切,便不再言语,打马而去。
只因这天禄阁乃西汉初年丞相萧何在未央宫中主持修建,就在未央宫北面六七百米处,乃是汉代帝王收集整理书籍之所,自从刘彻登基以来,更是命令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上至治世之经,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便只当李夫人是去找本书看,保护李夫人的心这才放下。
步辇吱呀吱呀地行进,鄯善黎单手拄着一侧的脸颊,脑海中却想着东方朔的话。
穿过绿荫,越过亭台,转眼行至未央宫北侧,只见两座高大宏伟的宫殿东西而立,气势恢弘中又兼具沉稳,只是东面地势略高,而西面则略低矮,所以西面阁下有石头垒砌的渠道导引水流,倒颇添了一丝韵味和雅致。
鄯善黎抬眼看去,东面的门额上书“天禄阁”,西面的门额上书“石渠阁”,不禁叹道:“天禄石渠,不愧为典籍之府!丞相公孙弘倒也做了些好事!”
随着步辇缓缓下降,天禄阁守藏室史急忙迎出,下得台阶:“不知李夫人驾到,有失远迎,夫人是想找档案呢,还是书籍?”
鄯善黎下了步辇:“我随意走走,不劳动守藏室史了。”
“好好,那夫人自便,有事吩咐小臣。”
守藏室史向内让了让李夫人, 待她走进天禄阁,才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话说这天禄阁建设十分雄伟华丽,左右和谐对称,以南北为轴线有序排列,而周围环境亦是幽静自然,更不是从前淮南王小小的藏书洞可比。
遥想当年,父亲淮南王与八公在山中编纂《淮南子》,更哪有今日这般浩繁的典籍可以查阅呢,鄯善黎看着一排排木架上还散发着淡淡竹香的简牍,不禁鼻子一酸。
山中方一日,世上仿佛已千年,鄯善黎不禁抬眸看向书架上的篆书纲目,提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七大类划分的如此清晰,便于寻书者究其索引前往查找。
抚摸着架子上的简牍,思及汉武帝刘彻为充实官府藏书,下诏“广开献书之路”,看来确有奇效,鄯善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嫁的刘彻乃千古帝王。
千古帝王,冷血无情。
鄯善黎晃了晃神,想起自己此番前来天禄阁的要事,不禁左右打量起来,天禄阁一排排书架被竹简堆砌起来,简约中又不失秩序,只是在层叠的书山中,只偶有一丝缝隙,一本《淮南子》静静躺在一隅,倒勾起她更多思绪,不忍猝读。
鄯善黎摸了摸那本书简,终是放了回去,此番前来寻人的心思更深了。
回眸探寻,一排排书架间寻找,果然在诸子略的一排书架前寻到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正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一边阅读,一边口中啧啧赞叹:“好,好,妙哉!妙哉!”
“太史公?”
鄯善黎试探性问起,那精瘦男子眸子这才恋恋不舍地从书简上移开,看定面前的女子,见女子风姿绰约翩翩不似俗人,但见惯了大世面的司马迁似乎并不过于惊讶,只是面带疑惑:“正是,姑娘又是?”
“小女子李妍儿,对太史公慕名已久,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鄯善黎见她承认自己就是太史公,不禁强压住心头的兴奋报出自己假名,并垂手对太史公司马迁施礼。
“原来是李夫人,失礼的是小臣!”
太史公司马迁也抱拳施礼。
鄯善黎挽住司马迁的胳膊微微一笑:“太史公不必多礼,就当我是李妍儿就好,今日来天禄阁本就是碰碰运气,不想真在此寻得了先生,小女子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司马先生成全!”
“哦?微臣只是一名刀笔小吏,平素爱搜集一些资料,笔写春秋而已,又如何能帮得到陛下身边正值盛宠的李夫人呢,一定是在说笑。”
司马迁正了正神色,摇摇头,想要继续将心思放在书简之上。
鄯善黎见太史公果然与寻常男子不同,确如东方朔所说,乃是爱好读书与着述的一名史官,心头不禁多了些敬佩,随口歌曰:“‘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司马先生志存高远,小女子敬佩之至。”
“你读过我的《悲士不遇赋》?”
司马迁眸色发亮,眼神从简牍中抬起看向面前的李夫人。
“有幸读过,先生一是叹‘士生之不辰’,二是不甘于‘没世无闻’。古之圣贤曾说过三不朽,乃是要立德立功立言,先生着述修史,乃是立言。但立言却风险重重,尤其对当代王侯将相恣意褒贬,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小女子不才,欣赏先生工笔,愿在陛下身边为先生撰写《太史公书》保驾护航。”
司马迁放下手中书简,这才抬眸细细打量鄯善黎,眼中有惊奇之色:“不愧是李夫人,竟知晓微臣之志。小臣自二十岁出游,历经长江、湘江、沅江、淮水、泗水、黄河等流域,沿途考察名胜古迹,访问历史遗事,调查社会风俗,就为继承父亲遗志,撰写出一本名副其实的史学着作,奈何官职低微,多有掣肘,李夫人能有此言,小臣不胜感激。”
“我李妍儿言出必行,一定会保先生日后着述流传于后世,定不让先生没世无闻。日后宫中秘事,小女也会多向太史公讲述,只是小女有一事相求,对于太史公来说也不过是手到拈来之事,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
鄯善黎先抛出诱饵,接着才将自己的诉求娓娓道来。
“手到拈来之事?那李夫人请说,我司马迁一定知无不言。”
司马迁此刻已经像寻得了知己,打消了之前看待陛下妃嫔的有色眼镜,这李夫人一看就是读过书有见识的女子,不像卫子夫虽容貌娇艳,却肚子里一团草包,让司马迁不屑。
“司马先生不但寻古,应该也对朝中大臣多有了解,此番李妍儿只是想向先生打听一个人——审卿,以及他与淮南王刘安有何宿怨!”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司马迁赶紧捂住鄯善黎的嘴巴,朝着天禄阁门外看去,见守藏室史并不在门外,这才小心放开手腕。
“嘘!有些话可不能乱问!”司马迁神色郑重:“李夫人恕罪!小臣刚才一时情急唐突,还望海涵。”
“海涵?”鄯善黎笑道:“太史公要是不与我说,我便去陛下那说说今日唐突之事!”
“你!你这女子!果真如孔夫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司马迁一心扑在着述上,哪里搞得了这些尔虞我诈,叹息道:“司马迁只是怕李夫人受到牵连,淮南王一案多有蹊跷,但是陛下亲定,又岂是你我可以讨论的,再说隔墙有耳,不便明说。”
“又没叫你讨论淮南王一案,只是让你说说审卿此人!”
鄯善黎不依不饶,看着呆板木讷的司马迁,倒觉得颇为好笑。
司马迁狐疑道:“李夫人与淮南王是何关系?”
“淮南王姓刘,我姓李,你说有什么关系,不过好奇而已。先生不愿赐教就说不愿赐教,何必找些由头搪塞小女子呢!”鄯善黎见司马迁木讷胆小,遂决定激一激他:“枉费了小女对先生的一番敬佩,原来也是个不敢正言之人,又怎能确保着述的《史记》全为真实呢!唉……”
司马迁听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对于谈论自己他全不在乎,但是却不允许有人诋毁自己正在着述的书籍,那可是父亲的遗愿,更是自己此生所竟之事业!遂双眼圆睁怒目而视:“你诋毁我司马迁可以,但我绝不容许你质疑太史公的职业操守,小臣曾对父亲发誓:小子虽然不聪敏,但是一定把父亲编撰历史的计划全部完成,不敢有丝毫的缺漏。又怎敢不禀实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