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青龙。
黄道吉日,不避凶忌,万事如意。
汉景帝近日愈发病重,但依然拖着重病之身检视了祭祀用各项祝版后,以册立胶东王刘彻为新任皇太子,一众大臣与皇帝太子先行祭天地、太庙、社稷,并册立太子母后王美人为孝景皇后。
吉时入未央宫举行册立太子大典。
汉景帝被宫人搀扶着,也要亲自检视御辇前桌上放置的金质册、宝,足见此次册立太子汉景帝有多么重视,他步履蹒跚地挪动着,已经准备好将这大汉的江山交给这个胸怀抱负,目光远大的儿郎。
刘彻想上去帮忙,却被汉景帝摆了摆手,也就继续跪在玉阶之下。
接着皇帝落座后接受众人三跪九叩之礼,刘彻接受册、宝,群臣叩头。
玉堂殿内,法螺的庄严声音从未央宫幽幽飘荡过来,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仿佛震动的宫殿墙壁都要抖上三抖,鄯善黎的周围静悄悄地,所有人都去忙活典礼,只有她在这细细地听……
从今往后,太子刘彻与她,咫尺天涯。
穿过层层森严地屋宇楼台,穿过群臣仰视的目光,他将是睥睨天下的下一任君王!
鄯善黎叹息一声,经过三天的休养,她身子好了一些,忽然觉得自己讨厌这宫殿,讨厌这里冰冷的一切,自己曾说不愿意呆在金屋中不得自由,但现在的自己又何尝不在金丝笼中呢?
她步出玉堂殿的大殿,来得园中,倚着花墙,嗅着一枝蔷薇,典礼散场了。内心却不知道是何种滋味,既为他高兴,又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周遭陆陆续续传来人声,进而愈来愈大,变得嘈杂,吵闹。玉堂殿的正殿传来踢踢踏踏拥簇地脚步声,应该是南宫公主回来了。
“阿姊,秋蝉好些了么?本王进去看看……”大殿传来一声清朗浑厚的男声。
鄯善黎的心揪了一下,手脚慌乱的她侧身藏进花丛,小心听着那些细碎的声响。
“彘儿,刚举办完典礼,你不需要和群臣寒暄一番么?”南宫公主刚才的笑声戛然而止,语调中满是拒绝。
“阿姊,群臣不需要我照应,尤其是现在,刚刚做了太子就忙不迭拉拢群臣,反倒让父皇不快,虽父皇让儿臣代理朝政,但是父皇还是皇帝陛下。不知道秋蝉身体如何,本王想去看看她。对了,她姊姊刘陵来过吗?”
声音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接着是南宫公主的声音传来。
“没有,刘陵并未来过。本宫也奇怪呢,不过听说她在宫内住不惯,在渭水边弄了个‘水汀小筑’,大概刚搬家,还没倒出空来吧……”
“这样……”刘彻的声音充满怀疑。
“来来来,秋蝉无碍的。倒是你,陪姊姊坐坐,近来你国事繁忙,都没有空多陪陪姊姊。”
“改日改日!”刘彻的话语声中满含焦急:“秋蝉在她的寝殿么?”
“她……”南宫公主的话语中带着迟疑,还不等下句话出口,鄯善黎已经听到男子有力的脚步声从前殿向后面奔来。
鄯善黎垂下眼眸,将身子藏得更深一些,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南宫公主似乎也跟了过来,“彘儿,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往后需注意些你的言行,还是少找秋蝉为好!”
急促的脚步声一顿。
“这些话是她让你和我说的么?”刘彻语气暧昧不明。
南宫公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谎:“啊?嗯,当然。”
“那她到底在不在宫中?”刘彻的语气多了些许愠怒。
南宫公主支支吾吾:“嗯……不……不在……”
“不,在?”刘彻的语调中含着狐疑也含着质问。
也许是撒谎让她心虚,南宫公主不想和自己的弟弟闹僵,她没有回答,鄯善黎只听到轻微的叹息。
“姊姊去找隆虑妹妹了,母后与妹妹说要摆一桌家宴庆祝,你也快些来。”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是南宫公主独自离开了。
刘彻的脚步纷乱,似乎是在各处寻找,但是一无所获。中间夹杂着对奴婢的问询,和“不知道。”“不清楚。”的回答。
直到他的脚步声由激动变得迟缓和无奈,鄯善黎听到刘彻的脚步声停在院子中,就在蔷薇盛放的当下。
“秋蝉,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鄯善黎的心咯噔一下,她的手不自觉捉紧了自己的裙角,嘴唇咬得要渗出血来。她多想看一眼今日风光霁月的刘彻,但是此刻她却闭紧了双眼,一颗眼泪流了下来。
“我感受得到你,你在这,你为什么躲着我?”刘彻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本王本想与你分享今日的荣光,从典礼结束就奔了过来,而你,竟然不见本王 !”
“鄯善黎!你到底怎么想的?那天在马车上你就拒绝了本王!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够拒绝我!”
鄯善黎觉得自己的心被抽空了,她多想此刻奔出去,扑在他宽阔的怀里,述说自己的相思,可是,她不能。
他是陈阿娇的,他是天下的,唯独不是她鄯善黎的。
若她奔出去,如何见南宫公主?
他现在是真正的太子殿下了,而自己不过是个淮南国的私生子,不在册的翁主,是奴婢秋蝉……
“彻儿的愿望你知道吗?他曾立誓要成为这四海明君,扬威立万,马踏匈奴!而长公主陈阿娇,则是吾弟刘彻迈上这王座的一级必不可少的台阶,你懂吗?!”南宫公主的话又一次在鄯善黎的脑海久久回荡,鄯善黎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手,直到听到那声深重的叹息。
刘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的像是隔着一道银河,他脚步沉重,也带着鄯善黎所有的悲伤和叹息。
鄯善黎从花墙后走出,蔷薇的花刺扎满了自己的裙摆。
鄯善黎摊开自己的手掌,一道深深的血印鲜明而且深刻……
鄯善黎正低头发呆,一个宽厚的影子从身后覆盖过来,鄯善黎瞬间回眸笑道:“彻哥哥!你没走?”
却见韩嫣站在日光下,正摇动着手中的折扇,他看着鄯善黎的表情由惊喜变为失望,只默默走过去,为鄯善黎摘掉裙摆上的硬刺。
“怎么,是你?”鄯善黎的语气中带着无限失望和落寞。
韩嫣刺啦一声,撕掉自己下摆的一段丝绸,拿过鄯善黎的手掌为她包扎:“傻丫头,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呢?刚才我都看见了。”
“我已经答应了南宫姊姊,不会再和刘……不会再和太子殿下来往。”
韩嫣看着鄯善黎手掌渗出的血迹,幽幽道:“那日你与王爷同去,我还以为你们会……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听闻你受伤了,刘彻从李敢的府邸把你抱回来的,李敢没欺负你吧?”
“没,那倒没有。”
“那你……真的决意再也不见太子殿下了么?”
鄯善黎咬着嘴唇:“是,韩嫣,她已经与阿娇订了亲。”
“傻瓜!”韩嫣摸了摸鄯善黎的头发,看着低落的鄯善黎,心疼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鄯善黎的眼泪染湿了韩嫣的胸膛,韩嫣站的笔直,他知道,那些眼泪,都是为另一个男子所流的,他的喉咙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公子,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韩嫣看着梨花带雨的鄯善黎,别说一件事,就是一万件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他语气和婉:“什么事?”
“我想求你,求你规劝太子殿下,从现在起搜寻果敢勇武之人,出使西域!创建沟通西域的贸易及政治之路。”
韩嫣差点气笑,刚才还儿女情长,此刻怎又家国天下!
“出使西域?现在匈奴垄断了河西走廊,我们与西域是隔绝的状态,怎么可能出使西域?别说我们去出使西域,就算现在不动,匈奴贵族,仍寇边不已。就算找到合适之人,在匈奴那里就会被抓去,简直是开玩笑。”
鄯善黎水雾的眼眸抬起,看着韩嫣的眼睛:“路不行不到,事不做不成!”
韩嫣躲开鄯善黎的目光:“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实不相瞒,是我阿爹淮南王托雷被找我,让我规劝太子殿下,可如今我……所以才想请韩公子帮忙……”
“雷被……好像有所耳闻,是淮南第一剑客,他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
“就是我受伤的那天,他来宫中找我……”
“玉堂殿走水的那天?难道是雷被?”韩嫣若有所思:“那你父王为何不自己晋见陛下呢?”
“你问的问题我也想过。”鄯善黎擦了擦眼中泪痕,低头道:“雷被说父王不是没有建议过,但是陛下年事已高,恐怕不再有如此魄力,这才要我规劝太子,早做打算。”
韩嫣展开折扇,边扇风边道:“原来如此。我可以替你劝说,但是如今桑弘羊已经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我这个韩王孙恐怕失宠咯……”
他顿了顿:“即便我说了,他也未必能听啊,本公子觉得还是你自己去说效果可能更好。”
“别开玩笑了,我真的不想再找他,也不想当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鄯善黎的头垂的很低,能看到自己的绣花鞋面。
“那……这件事本公子就答应了,只是需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韩嫣收了折扇,在手心中把玩,脑子却在飞快地运转。
他低眸看着鄯善黎,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和霍去病是怎么认识的?你疏远太子殿下是否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