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子时。
天熙城西城门内外,一片死寂。
白日里的闷热终于积蓄到了极点,乌云压城,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城墙上,守军士兵持枪而立,火把在风中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蛰伏的鬼魅。
杜衡一身黑色劲装,腰佩长剑,站在城门甬道的阴影里。身旁是杜康和四个心腹家丁,个个面色紧张,手握刀柄,不时看向城门方向。
“二叔,时辰快到了。”杜康低声道,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杜衡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隐隐透着雷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慌什么?一切按计划行事。”
话虽如此,他的掌心也已沁出冷汗。今夜之后,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首异处,没有第三条路。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正。
几乎同时,城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猫头鹰叫声,那是约定的暗号。
杜衡精神一振,对身后一个家丁点头。那家丁快步跑上城墙,对守在那里的队正说了句什么。队正犹豫片刻,终于挥手示意。
沉重的门闩被缓缓抽开,绞盘转动,西城门厚重的包铁木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缓缓向内打开。
城门刚开一条缝,十二道黑影便如鬼魅般闪入。为首的刀疤脸环视四周,对杜衡抱拳:“杜公,久等了。”
杜衡还礼:“一切顺利?”
“城外二十里,左贤王的三千精骑已到。”刀疤脸压低声音,“只要杜公出城,立刻护送您去王庭。左贤王承诺的南院大王之位,绝不会食言。”
杜衡眼中闪过狂喜,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西城门是天熙城最重要的城门之一,平日即使深夜,也有商旅、驿卒、巡夜官兵往来。今夜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他们这些人,整条大街空荡荡的,连更夫都不见了。
而且,城门开启的动静这么大,附近的民居却毫无反应,连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不对……”杜衡心头一凛,“快撤!”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城墙上忽然火光大亮,数十支火把同时燃起,将城门内外照得如同白昼。原本“睡着”的守军士兵齐刷刷起身,弓弩上弦,箭镞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杜衡!尔等勾结匈奴,阴谋叛乱,还不束手就擒!”
一声厉喝从城楼传来。杜衡抬头,只见晋王韩继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目光如冰。他身旁站着蒯通、周亚夫,还有数十名禁军精锐。
中计了!
杜衡脸色煞白,但事已至此,唯有拼命一搏。他拔剑嘶吼:“冲出去!”
刀疤脸反应极快,一挥手,十二名匈奴细作立刻散开阵型,护住杜衡等人,向城门冲去。
然而已经晚了。
城门内外,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禁军士兵,如潮水般将杜衡等人团团围住。长矛如林,弓弩如雨,根本没有冲出去的可能。
“放箭!”周亚夫一声令下。
箭雨如蝗。杜康惨叫一声,大腿中箭倒地。四个家丁瞬间被射成刺猬。匈奴细作确实悍勇,刀疤脸挥舞弯刀格挡箭矢,竟带着三人冲到城门边,但城门早已重新关闭,厚重的门闩落下,彻底断了他们的退路。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刀疤脸眼中闪过疯狂,转身扑向禁军阵型。
混战爆发。
匈奴细作困兽犹斗,个个悍不畏死。但禁军人多势众,又有周亚夫这样的猛将坐镇,很快便将他们分割包围。刀疤脸连杀三名禁军,终于被周亚夫一枪挑飞弯刀,生擒活捉。
杜衡被两个匈奴细作护在中间,且战且退到城墙根下。他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眼神疯狂而绝望。
“杜衡!”韩继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清晰而冰冷,“降,可免一死。”
“免死?”杜衡仰天大笑,笑声凄厉,“降了也是凌迟处死!韩继,你以为你赢了?你错了!营区那边,现在恐怕已经……”
话音未落,城东方向忽然火光冲天!
紧接着,爆炸声、喊杀声、哭喊声隐隐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杜衡的笑声更加疯狂:“听到了吗?营区炸了!五千士子,现在已经死伤遍地!你保得住天熙城,保得住科举吗?哈哈哈哈!”
韩继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平静:“你是说,你埋在营区东侧的那三车火药?”
杜衡的笑声戛然而止。
“还有你让赵桐散布的谣言,以及准备在饮水里下的毒。”韩继一步步走下城楼,禁军自动分开一条路,“杜衡,你所有的计划,本王都知道。”
“不……不可能……”杜衡喃喃道。
“从你第一次接触匈奴细作开始,从你派人刺杀顾昭开始,从你收买灶房总管开始。”韩继走到杜衡面前三丈处停下,“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本王眼皮底下。”
杜衡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至于营区,”韩继淡淡道,“火药早在三天前就被墨侯起出,换成沙土。赵桐撒的那些谣言传单,上面都被做了特殊标记,拿到的人都会被隔离观察。至于饮水——营区的水源是独立的,与外界完全隔绝。”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杜衡,你机关算尽,却连对手的底牌都没摸清,就敢赌上全族性命,勾结外敌,祸乱国家。你说,你该不该死?”
杜衡面如死灰,忽然举剑往脖子上抹去。
一道寒光闪过,周亚夫的铁枪精准地挑飞长剑。两名禁军上前,将杜衡死死按在地上。
“想死?没那么容易。”韩继转身,“押下去,严加看管。所有活口分开审讯,务必撬开他们的嘴。”
“是!”
城门的战斗很快结束。十二名匈奴细作,死七擒五。杜衡这边,杜康重伤被擒,四个家丁全部战死。
韩继站在重新关闭的城门前,望着东方天际隐隐的火光——那是营区方向,但火势很快被控制,渐渐变小。
“殿下,营区那边……”蒯通低声道。
“按计划,赵桐一动手就被抓了。”韩继道,“火是故意放的,烧的是几顶空帐篷,制造混乱的假象,引出那些藏在士子里的不安分者。”
“效果如何?”
“抓了十七个。”蒯通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都是收了杜衡钱的,有散播谣言的,有准备趁乱闹事的,甚至还有两个身上藏了匕首,想刺杀其他士子。”
韩继沉默片刻:“那些真正的士子呢?”
“受了些惊吓,但无人伤亡。墨侯和太医正在安抚,顾昭、王璋等有见识的士子也在帮忙稳定人心。”蒯通道,“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士子要求立刻离开营区,说不考了。”蒯通叹气,“毕竟又是下毒又是爆炸,确实吓人。”
韩继望向东方,那里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他缓缓道:“告诉他们,愿意留下的,朝廷保他们安全,科举如期举行。想走的,每人发十贯盘缠,礼送出城。但走出这个门,此生永不录用。”
他顿了顿:“大麦需要的是有胆识、有担当的栋梁之材,不是遇事便退缩的懦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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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区,甲区三十二号帐。
王璋坐在草席上,手中握着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帐篷外,火光已经熄灭,但骚动声、哭喊声、呵斥声还隐隐传来。同帐的士子们聚在一起,面色惶恐,低声议论。
“刚才那爆炸……离咱们不远吧?”
“说是抓到了放火的人……”
“这地方不能待了!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可是出去……科举怎么办?”
顾昭站起身,走到帐篷中央:“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安静下来。
“刚才的爆炸,确实吓人。”顾昭环视众人,“但大家想想,爆炸之后,可有乱箭射来?可有人冲进来杀人放火?可有真正的危险降临?”
众人一愣。
“没有。”顾昭自问自答,“爆炸很快被控制,闹事者很快被抓,太医立刻来巡查,告诉大家一切安好。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早有准备,说明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声音提高:“我们是来考试的,是来为国效力的!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将来如何为官一方,如何面对更大的挑战?”
李茂小声道:“可是顾兄,万一……万一还有危险……”
“留在这里,有禁军保护,有太医驻守,有晋王殿下坐镇。”顾昭正色道,“走出去,外面黑灯瞎火,谁知道还有多少杜衡余党?哪个更安全?”
众人沉默。这番话有理有据,确实让人心安不少。
王璋放下书,也站起身:“顾兄说得对。朝廷为了这次科举,投入了多少心血?从营区建设到饮食安全,从防刺巡查到今晚抓奸——若朝廷真想害我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看向众人:“咱们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报效国家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却因小人作乱就要放弃……诸位甘心吗?”
帐篷里静悄悄的。良久,一个南阳士子咬牙道:“王兄说得对!老子拼了十几年,不能这么窝囊地回去!”
“对!考!死也要考!”
“朝廷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不能辜负!”
士子们的情绪被点燃了。恐惧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热血。
就在这时,帐篷帘被掀开,一个禁军校尉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卷文书。
“诸位士子,晋王殿下有令。”校尉展开文书,朗声宣读,“今夜之事,乃杜衡余党勾结外敌,意图破坏科举。幸朝廷早有准备,已将其一网打尽,营区安然无恙。”
他环视众人:“殿下体谅诸君受惊,特此宣告:愿留下继续应考者,朝廷保诸君安全无虞,科举如期举行。不愿留者,每人发十贯盘缠,礼送出城,但永不录用。”
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
校尉收起文书:“诸君有一刻钟时间考虑。一刻钟后,愿意留下的,到帐外登记。想走的,会有人带你们离开。”
他转身出帐,留下满帐沉默。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篷外传来其他帐篷的喧哗声,有争执,有哭泣,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王璋第一个站起来,走向帐外。
顾昭跟上。
接着是李茂,是那个南阳士子,是帐篷里其他七个人。
十个人,全部走出帐篷,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营区各处,类似的场景正在发生。有人选择离开,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他们或许恐惧,或许不安,但他们选择相信——相信朝廷,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登记处,墨雪亲自坐镇。她看着一个个签下名字的士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墨侯,统计出来了。”一个吏员低声禀报,“五千三百二十七名士子,四百六十一人选择离开,四千八百六十六人选择留下。”
墨雪点点头:“给离开的人发盘缠,好生送出去。留下的人,重新编组,加强安抚。另外,让太医准备安神汤,所有人必须喝一碗。”
“是。”
她抬头望向天空,乌云依然厚重,但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微光。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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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二刻,北疆,鹰嘴峡。
柴武站在山崖上,望着峡谷中涌动的火把长龙。那是挛鞮狐鹿姑的三千先锋骑兵,正趁着夜色,沿着狭窄的峡谷快速突进。
“将军,匈奴人全部进峡了。”副将低声禀报。
柴武点头,举起右手。
山崖两侧,无数弓弩手拉满弓弦。峡谷两端,巨石、滚木已经准备就绪。
挛鞮狐鹿姑骑在马上,心中隐隐不安。太顺利了——守军几乎没有抵抗就放弃了谷口,让他们长驱直入。这不像柴武的风格。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冲出鹰嘴峡,前方就是开阔的河套平原,他的骑兵就能发挥最大优势,直扑天熙城。
“加速前进!”他厉声下令。
骑兵队伍加快速度。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轰然巨响!
峡谷两端,巨石滚木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前后退路。紧接着,两侧山崖上火光大亮,无数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中计了!”挛鞮狐鹿姑目眦欲裂,“撤!快撤!”
但已经来不及了。狭窄的峡谷成了死亡陷阱,骑兵挤成一团,进退不得。箭雨、巨石、火油……每一样都是索命的阎王。
厮杀声、惨叫声、马嘶声,在峡谷中回荡,直冲云霄。
柴武冷冷地看着下方的修罗场,对副将道:“传令,一个不留。”
“是!”
他转身望向南方的天空。那里,启明星已经升起。
天熙城应该也结束了吧。他想。
这场内外勾结的阴谋,这场关乎国运的较量,终究还是大麦赢了。
东方,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血流成河的鹰嘴峡,也照亮了千里之外那座崭新的都城。
天,真的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