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在一种表面和乐、内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晋王韩继的归来,如同在咸阳这潭深不可测的权贵池水中,投入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石子。涟漪已起,暗流随之涌动。而此番归来的,不仅是立下赫赫战功的皇子,更是帝国嫡长、已开府建牙的亲王,其份量,又自不同。
次日,并无大朝。皇帝传下口谕,召晋王韩继于南书房单独觐见。南书房非正殿,乃是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心腹重臣之处,在此召见长子、功臣,亲近与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韩继换上一身庄重的亲王常服,在宦官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宫禁,来到南书房外。他神色沉静,举止沉稳,两年的疆场磨砺与军政历练,已洗去最后一丝少年青涩,如今归来的,是一位真正经历过血火淬炼、手握实绩的成年亲王。
“儿臣韩继,奉旨觐见。” 他在门外躬身行礼,声音平稳。
“进来。” 皇帝韩信的声音从内传出,听不出太多情绪。
韩继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简雅,书卷盈架,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混合。天熙皇帝韩信未着冕服,只一身玄色常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提笔批阅奏章。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这位开国定鼎、威加海内的帝王,目光愈发深邃难测。
“儿臣叩见父皇。” 韩继上前,依礼参拜。
“起来,坐。” 皇帝放下笔,指了指书案下首早已设好的锦墩,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昨日宴上,人多口杂,许多事不便细问。今日只你我父子,说说东疆,说说你这两年的所为、所见、所思。”
“是,父皇。” 韩继端正坐下,略一沉吟,便开始从容陈述。他从渡辽水、破王险讲起,到清川江受阻、狼林渡奇袭,再到兵围王险、灭国设郡,接着是匈奴入寇、定北堡血战、鹰嘴崖反击直至挛鞮狐鹿姑退兵,最后是战后重建、安抚地方、巩固边防的种种举措与难题。
他讲得条理清晰,客观详实。不夸大胜绩,不讳言挫折,甚至坦诚决策时的权衡、用人时的考量,以及对某些棘手问题(如处置摇摆部族、清算旧势力)的反复思量。同时,他将周亚夫、灌阿、栾布、李敢等将领的功绩,随明、陈应、蒯通、召奴、孙阳等文臣属吏的贡献,都一一提及,显得公允而不贪功。
皇帝静静听着,偶尔打断问上一两句,多是关键细节或对具体人物的评价,目光始终不离韩继。待韩继大致讲述完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此番历练,你确然长进不少。” 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朝野对你东征、北御之功,赞誉者众。然,功高者谤亦随,你可知晓?”
韩继心下一凛,知道真正的考校深入了。他恭声道:“儿臣愚钝,行事或有疏漏,思虑必有不周。朝中诸公若有指教,皆是金玉良言,儿臣自当省察。”
“指教?” 皇帝微微抬眼,“有人说你灭朝鲜虽是扬威,然耗费巨万,新得之地民情复杂,治理维艰,反成朝廷负担,不如羁縻安抚,省心省力。”
“更有人说,你与匈奴接战,虽侥幸逼退挛鞮狐鹿姑,然实属冒险。万一战事不利,损兵折将,动摇北疆防线,则罪莫大焉。能守住东疆已属不易,何必行险反击?”
这些批评,有的关乎国策利弊,有的直指军事风险,均非空穴来风,也代表着朝中一部分务实或保守派的声音。
韩继正襟危坐,神色坦然:“父皇明鉴。灭朝鲜之事,乃卫右渠侵边囚使、挑衅国威在先。若朝廷忍让,则四夷必生轻慢之心,边患将永无宁日。朝鲜据东北之险,土地丰饶,控遏海陆通道,纳入版图,利在长远。短期耗费虽巨,然得其土地、人口、渔盐山林之利,假以时日,必能反哺朝廷。治理之难,儿臣深有体会,然唯有设郡县、行王化,移风易俗,方是长治久安之策,羁縻之策,终难收归心固边之效。”
“至于匈奴入寇,” 韩继语气转沉,带着一丝疆场特有的凛冽,“挛鞮狐鹿姑并非试探,而是蓄意南下,烧杀掳掠,若东疆示弱,任其践踏,则匈奴气焰更炽,北疆诸胡亦将效仿,烽烟遍地,动摇国本。儿臣与周亚夫等议定,以坚城利寨为基,以精锐奇兵为辅,挫其锋芒,迫其知难而退,而非寻求野战决胜。幸赖将士效死,北庭都护府遥相呼应,方未辱使命。然儿臣亦深知,匈奴之患,根在草原,非东疆一战可除,故战后加固边防、移民实边,皆为长远计。”
皇帝听着,脸上并无波澜,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你对麾下周亚夫、随明等一班年轻人,似乎颇为倚重,评价甚高。”
“回父皇,周亚夫沉稳多谋,能持重亦能出奇,有大将之风。随明、陈应勤勉精细,通晓实务,于民政钱粮颇有章法。其余诸人,亦各有所长,皆是肯做实事的可造之材。东疆新定,百事艰难,非此等实干之人不足以任事。” 韩继回答得坦诚,这也是在为东疆那批追随者铺路,同时表明自己用人重在才干与实干。
“嗯。”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依你之见,东疆如今最需朝廷何为?”
韩继早有准备,清晰答道:“其一,持续钱粮支持。移民实边、巩固城防、兴修水利、推广教化,皆非一蹴而就,需朝廷数年持续投入。其二,选调干吏。通晓边务、勇于任事、不畏艰苦之官吏,东疆渴求。其三,特许政策。儿臣斗胆,请父皇允准在东疆,尤其是玄菟、真番等边郡,试行‘军功授田’及更为灵活的边贸榷场之制,以安戍卒之心,活边地之财,固疆土之民。”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远离京师两年,督师在外,开府治事,感觉如何?可曾念及咸阳?”
此问看似家常,实则机锋暗藏,既问心志,亦探其是否留恋外镇权柄,或有他念。
韩继神色郑重,拱手答道:“儿臣奉旨出镇,时刻谨记身为皇子、为人臣子之本分。东疆虽远,然每一寸土皆为大麦疆域,每一民皆为大麦子民。儿臣在外,唯思如何不负父皇重托,如何稳固疆圉,如何使我大麦声威远播。咸阳是国之根本,父皇母后所在,儿臣日夜挂怀。然既受重任,自当竭诚尽力于外,以安边之功,报父皇母后养育之恩,报朝廷信任之重。”
这番话,既表达了对皇帝和帝都的忠诚与思念,也明确了自己专注于外任、以安边报国为优先的态度,含蓄地避开了可能引人生疑的权柄之念。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是欣慰,又似有更深沉的思量。他摆了摆手:“朕知晓了。你一路车马劳顿,回府好生休憩。朝廷对你及东征、御虏有功将士的封赏恩旨,不日即下。至于东疆所请诸事……朕会与丞相、太尉及九卿详议。”
“儿臣谢父皇体恤!父皇万岁!” 韩继知道此次至关重要的独对已近尾声,恭敬行礼告退。
走出南书房,冬日清冷的空气让韩继精神为之一振。与父皇的对话,虽无疾言厉色,却步步机锋。他能感受到父皇对自己能力的认可,对东疆成绩的肯定,但同样也能察觉到那份属于帝王的深沉心思与对长子权势增长的天然审视。封赏可期,这是对功劳的酬答;但东疆后续所需能否如愿,则更考验父皇的权衡与朝堂的博弈。
晋王府,因主人归来而重启门庭。拜帖名刺很快如雪片般飞来。勋贵、重臣、故旧……咸阳城的目光聚焦于此。
韩继并未闭门谢客,但也极为克制。他首先郑重拜会了丞相随何与太尉周勃,礼仪周全,感谢二位重臣一直以来的支持与朝堂上的维护,交谈中多请教国事时政,态度谦逊。随后入宫向母后林皇后请安,承欢膝下,略叙亲情。
对于其他纷至沓来的拜访者,他大多以“鞍马劳顿,风寒未愈,需静养数日”为由婉拒,只选择性会见了数位身份清贵、素有声望且与东疆事务或帝国财政民生密切相关的朝臣,如大司农召平、民部尚书孙守仁(此二人亦是其麾下召奴、孙阳之父),谈话也紧紧围绕东疆民生恢复、财政策略等具体议题,不涉其他。
然而,韩继的低调,并不能平息咸阳固有的暗流。他嫡长亲王的身份加上煊赫军功,其份量足以让各方势力重新权衡。
在一些勋贵的私下聚谈中,议论纷纷:
“晋王此番归来,声势不同以往啊。灭国拓疆,御敌于外,这可是实打实的社稷之功。”
“毕竟是嫡长子,又立下如此大功,东疆俨然已成其根基……听闻麾下聚拢了一批颇有能力的年轻文武。”
“陛下春秋正盛,然储位关乎国本。晋王有此资历,未来……难说啊。”
“慎言!此等大事,自有陛下圣裁。吾等臣子,静观即可。”
而在以丞相随何、御史大夫陈婴等为代表,更注重实务与朝局稳定的文官体系中,亦有考量:
“晋王殿下所陈东疆诸难,确是实情。移民实边、巩固边防,非旦夕之功,朝廷需有长远谋划与持续投入。”
“观殿下行事,虽立殊功,却不骄不躁,回京后言谈举止皆合礼度,专注于汇报边务实务,所求亦是为国固边。此等心性,颇为难得。”
“东疆新附,北患未除,确需一位有力皇子坐镇或统筹。晋王熟悉情弊,麾下亦有得力人手,或许……”
这些议论,或明或暗,或关切或算计,皆因韩继的归来而活跃起来。他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扩散至咸阳权力结构的各个层面。而真正的波澜,或许还在后头。晋王府的灯火,在冬日的咸阳夜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