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林仙丽一曲《破阵》的余韵似乎仍在梁柱间萦绕,那最后一丝带着惊雷征兆的凝滞颤音,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杀伐之调更敲打在听者心上。
韩信端坐御案之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深邃难测。他没有立刻追问林仙丽那“惊雷之兆”的根源,目光反而掠过她微微汗湿的额角,落在她因用力拨弦而微微泛红的指尖上,停留一瞬,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美人此曲,匠心独运,非深谙兵法变幻者不能为。倒是让朕,想起了不少旧事。”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让下首的蒯彻与尉缭子心中同时一动。皇帝这是……定下了调子,暂且不深究那“惊雷”具体所指,而是先肯定了林美人曲艺中的“知兵”之意。这既是维护,也是一种更深的试探——若林仙丽真有所指,此刻便该顺着这“知兵”的话头,将线索引向更明确的方向。
林仙丽心领神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房,垂首恭声道:“陛下谬赞。臣妾愚钝,只是偶有所感,班门弄斧罢了。比起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智,比起边疆将士浴血奋战之勇,臣妾这区区琴音,不过萤火之于皓月。”她话语谦卑,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边疆将士”。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王瑕求见。
“宣。”韩信目光微闪。
王瑕大步走入殿内,墨色官袍带着夜风的清寒。他先是对御座行礼,又向蒯彻、尉缭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旁静立的林仙丽时,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陛下,南疆八百里加急,随何御史大夫密奏。”王瑕双手呈上军报,言简意赅,“西瓯内乱已平,译吁宋掌权,黑水湾互市已开,利益初显,南疆大局初定。然,随何奏报,骆越部族似有不满,百越性情反复,请陛下圣裁,是否增派抚夷文吏,加强互市监管,以固成果。”
内侍接过军报,呈于御前。
韩信并未立刻翻阅,而是看向王瑕:“以你之见,随何所请如何?”
王瑕沉声道:“回陛下,随大夫分化瓦解、经济羁縻之策,目前看来成效显着。西瓯经此一乱,实力大损,短期内无力悖逆。增派文吏,加强监管,确能进一步巩固现状,将百越逐步纳入朝廷体系,此乃长治久安之策。”
韩信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尉缭子:“太尉以为呢?”
尉缭子白发微颤,缓缓道:“随何之策,乃阳谋。以利诱之,以势压之,确是上策。然,老臣以为,百越之地,山高林密,部族散居,绝非区区互市与文吏所能彻底归心。其民风彪悍,畏威而不怀德者众。眼下西瓯臣服,骆越又生嫌隙,正是因其内部分裂,见我兵威。若待其缓过气来,或出现雄主统合各部,则今日之利,恐成他日资敌之粮。”
老帅的目光锐利如昔,直接点出了怀柔政策的潜在隐患。
韩信这才拿起随何的密奏,快速浏览一遍,随即递给蒯彻:“丞相也看看。”
蒯彻阅毕,沉吟片刻,道:“太尉所虑,不无道理。然,陛下新朝初立,北有匈奴虎视,内有旧患未清,实不宜在南方再启大规模战端。随何之策,以最小代价稳定南疆,换取时间整合内部、应对北患,乃是当前时势下的最优解。至于未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待我朝国力强盛,内部铁板一块,北疆无忧之时,若百越仍不识时务,再行征伐,亦可水到渠成。”
三位重臣,意见略有侧重,但核心一致:现阶段以抚为主,稳固成果,但绝不放弃未来必要时动用武力的选项。
韩信听完,目光最后落回林仙丽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林美人,方才你曲中有金戈铁马之意,如今廷议南疆方略,或抚或剿,你有何见解?”
这一问,极其突然,也极其逾矩!后宫不得干政,乃是铁律。蒯彻与尉缭子皆是一怔,看向皇帝的眼神带着不解。王瑕垂眸而立,仿佛泥塑木雕。
林仙丽心中剧震,但她知道,这是皇帝在给她机会,将她之前那隐晦的警示,以一个更合理的方式纳入正式的议事范畴。她深吸一口气,屈膝一礼,声音清晰而恭谨:“陛下,臣妾愚见,岂敢妄议军国大事。只是……只是方才闻听王指挥使提及‘骆越不满’,又想起太尉所言‘畏威而不怀德’,偶有所感。抚,自当尽心,以示天朝仁德;威,却不可一日或忘,以防豺狼反噬。或可……于抚慰之中,暗藏慑服之机?譬如,增派文吏之时,可否亦派遣精于山地勘查、绘制舆图之匠人随行?互市监管之队,可否由退役之悍卒充任,既显重视,亦暗含武备?”
她的话语,巧妙地将“知兵”限定在“偶有所感”的范畴,提出的建议也看似是技术性和辅助性的,但内核却无比清晰:怀柔必须与潜在的武力威慑相结合,甚至在怀柔的过程中,就要为未来可能的军事行动做好准备(绘制舆图、派驻悍卒)!
韩信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此女之机敏与见识,确实远超寻常闺秀。他未置可否,却转而看向王瑕:“卫尉衙门那边,如何了?”
王瑕立刻躬身:“回陛下,卫尉丞张偃已初步招认,受审食其、郭蒙胁迫,利用职务之便多次泄露宫禁消息。其堂妹,瑶光宫张姓女史,一个时辰前曾试图与之接触。臣已将其二人分别控制,正在深挖其背后‘贵人’及所有同党。另,据查,张姓女史之长兄,现任北军射声校尉麾下军侯,其父曾为伪汉时期琅琊郡尉,与一些旧齐遗臣往来密切。”
张偃的招认,张姓女史及其父兄的军中背景,如同几块拼图,瞬间与林仙丽那“惊雷之兆”隐隐吻合!宫中暗线,竟可能与军中有牵连?
殿内气氛陡然更加凝重。
韩信沉默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终于做出了决断。
“南疆之事,准随何所奏。着吏部与民部遴选干练文吏,兵部抽调退役精悍老兵,组成抚夷监管使团,前往黑水湾,协助随何。一应事宜,由丞相总揽。”
“诺。”蒯彻领命。
“至于卫尉衙门一案,”韩信的声音冷了下来,“王瑕,朕给你三天时间,撬开张偃的嘴,查明宫中‘贵人’身份,肃清所有关联暗线。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其背景如何,一查到底!”
“臣,遵旨!”王瑕肃然应命,眼中寒光凛冽。
“林美人,”韩信最后看向林仙丽,语气缓和了些,“一曲《破阵》,颇有见地。日后宫中若再有所‘感’,可直禀于朕。退下吧。”
“臣妾告退。”林仙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今日这险之又险的一步,算是走对了。她恭敬行礼,缓缓退出宣室殿。
看着林仙丽离去的背影,韩信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他对着空处,仿佛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在场的三位心腹重臣听:
“百越,迟早是要彻底打下来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让他们先尝足甜头,待到离不开我朝盐铁布帛之时,待到其内部因利益而更加分化之时……”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金铁交鸣的决断,“便是犁庭扫穴,一举而定之机!”
怀柔,是为了日后更彻底、代价更小的征服。
帝心深算,南疆之策,藏安抚之形,蕴征伐之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