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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且大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肃杀之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淮泗之地。紧张的气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谯县、柘县、蕲县的城头、街巷与田野之间。市井间的喧嚣似乎都压低了几分,行人步履匆匆,交谈时也常不自觉地望向北方。

然而,与寻常面临大军压境时的恐慌失措不同,这片土地上弥漫着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经历过秦末乱世的颠沛流离,承受过楚军入驻时的苛责与压迫,又在韩信的带领下,于柘县见证了坚守的奇迹,于落马涧品尝了野战中正面击溃项氏精锐的狂喜,这里的军民心中虽沉甸甸地压着对未知大战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韧性、一种与脚下土地共存亡的决心,以及对那位缔造了奇迹的韩将军近乎盲目的信任。茶馆酒肆间,虽不乏忧心忡忡的议论,但“韩将军必有破敌良策”、“大不了拼了,总好过再让楚人骑在头上”之类的声音,也同样坚定。

将军府,已然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议事厅内的牛油巨烛,常常彻夜燃烧,将韩信与其核心幕僚们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如同皮影戏中决定命运的角色。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沙盘上的标识被反复移动,写满计算的竹简堆积如山。

韩信端坐主位,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面前的淮泗地域图。蒯彻、孔聚、召平分坐两侧,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凝神沉思。

“龙且麾下五万精锐,其中至少有八千到一万是跟随项羽巨鹿破釜沉舟、彭城以少胜多的百战老卒,战斗力绝非项冠部可比。”蒯彻指着地图上彭城至谯县之间的路径,声音低沉,“其兵锋正盛,挟怒而来,意在速战速决,一举踏平我军。正面迎击,无异以卵击石。”

孔聚接口道:“蒯先生所言极是。然,一味固守,若龙且分兵围困,断我粮道,或驱民攻城,时日一长,内部恐生变乱。聚以为,仍需在外交与周边态势上寻求突破,不可将希望全然寄托于城防。”

召平则摊开一卷厚厚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粮草、军械、民夫的调配数据:“主公,根据最新核算,三县府库存粮,加上近期向民间平价收购及大户‘捐献’所得,若供应我军及必要民夫,坚守四个月应无问题。军械方面,墨司丞改进工艺后,箭矢、枪头打造速度提升,但床弩、投石机等大型器械损耗补充仍需时间。目前最缺的,是优质的皮革和生漆,甲胄修复与新制受到影响。”

韩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目光掠过汝阴,又扫向九江方向。“英布处,必须再下力气。仅凭随何先生一人,分量或显不足。孔参军,你即刻草拟文书,以我名义,除了陈述唇亡齿寒之理,再许以…若其能出兵牵制楚军侧后,或至少保持强硬中立,迫使龙且分兵防备,待事定之后,我愿表奏其为九江王,永镇其地!”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空头许诺,先画下再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孔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郑重应下:“聚明白,这就去拟文,选派得力干员,星夜兼程再往九江。”

“至于雍齿,”韩信的目光变得冰冷,“此獠首鼠两端,贪婪无义,单纯威慑恐难令其彻底安分。骆甲将军!”

“末将在!”骆甲起身抱拳。

“着你派陈胥,领五百轻骑,再多带些缴获的楚军旗帜、衣甲,不必真的进入汝阴地界,就在其边境频繁调动,制造疑兵。同时,将我军缴获的项冠帅旗、印信仿制几份,派人‘不慎’遗落,让雍齿的人捡到。要让他以为,我军不仅大胜,甚至可能已与楚军其他部分暗通款曲,或者实力远超他想象。”韩信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对付这等墙头草,既要示之以威,也要惑之以疑,让他不敢轻易下注。”

“末将领命!”骆甲眼中露出兴奋之色,这种虚实结合的诡道,正合他胃口。

一道道命令从将军府发出,整个淮泗机器开始超负荷运转。城墙上,民夫喊着号子加固女墙、增设雉堞;城外,大片大片的树林被砍伐,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墨雪的将作司更是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锻造声不绝于耳,新出炉的兵刃闪着寒光,被迅速分发到士卒手中。一种大战将至的、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情绪在空气中发酵。

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投奔韩信的人才依旧络绎不绝。乱世之中,一个能连续创造奇迹的主君,本身就拥有巨大的吸引力。这一日,亲卫引着两名气质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汉子来到将军府求见。

当先一人,身形魁伟异常,几近九尺,站在厅中便如半截铁塔投下阴影。他豹头环眼,满面虬髯根根如戟,肌肤黝黑发亮,一身粗布劲装被鼓胀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此人自称李谈,来自巨鹿郡,声音洪亮如同擂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俺李谈,拜见韩将军!”他抱拳行礼,动作间带着一股猛恶的风,“俺在家乡时,不堪秦吏欺压,失手打死个狗官,亡命江湖多年。闻听将军在淮泗以弱胜强,打得那不可一世的楚军屁滚尿流,心里佩服得紧!俺别无所长,唯有一身力气和几分粗浅武艺,愿投将军麾下,做个马前卒,砍翻那些楚狗,求个痛快,也搏个出身!”

韩信见他气宇轩昂,言语直率,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但还需验看真才实学。“李壮士豪气干云,韩信感佩。然军中职位,关乎士卒性命与战局胜负,不可轻授。不知壮士擅长何种兵刃武艺?”

李谈环眼一瞪:“俺惯用一杆浑铁槊,等闲刀剑不堪用!也使得好暗器小戟。将军若不信,可至校场一观!”

“好!”韩信起身,对厅中众人道,“诸位,一同前往校场,看看李壮士的本事!”

校场之上,听闻有猛士投效要演示武艺,顿时围拢了不少将领和士卒。李谈也不怯场,从亲随手中接过那杆浑铁槊。那槊通体黝黑,槊头扁平宽阔,带有血槽,一看便知分量极重。李谈单手持槊尾,猛地一抖,槊身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低沉风响。

随即,他吐气开声,将那浑铁槊舞动开来。但见槊影翻飞,时而如黑龙出海,势不可挡;时而如狂风扫叶,密不透风。沉重的铁槊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或劈或扫,或刺或挑,招式大开大阖,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舞到极处,整个人都被一团黑色的槊影包裹,泼水难进,靠近些都能感到那凌厉的劲风刮面生疼。

围观将士中不乏好手,如骆甲、陈胥之辈,看得也是面色凝重,暗自衡量若是自己对上这等猛恶的槊法,能有几分胜算。

一套槊法舞毕,李谈面不红,气不喘,将铁槊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地面微颤。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校场边缘用来打熬气力的石锁上。那石锁足有数百斤重,平日需两名壮汉才能勉强抬起。李谈大步走过去,弯腰,单手抓住石锁柄,暴喝一声“起!”,竟将那石锁单手高高举过头顶,稳如磐石!他并未立刻放下,反而举着石锁,绕场缓缓走了三圈,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沉,方才轻轻放回原处,地面又是一震。

校场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这等神力,简直非人!

李谈却似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拍了拍手,又向韩信抱拳:“将军,俺再献丑,试射一番。” 说罢,他不取弓箭,而是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三柄尺余长的短柄小戟。他看准五十步外的箭靶,深吸一口气,手臂连环挥动,只听“嗖”“嗖”“嗖”三声疾响,三道寒光如同流星赶月,几乎不分先后地钉入箭靶红心!三柄小戟成品字形,戟刃深深嵌入木质靶身,尾羽兀自剧烈颤动。

“好!好一个掷戟术!”韩信忍不住击节赞叹,“壮士神力惊人,武艺超群,真乃万夫不当之勇!我得壮士,如添虎翼!” 他当即下令,“擢升李谈为军侯,领一曲之兵(约二百人),赐精甲一副,良马一匹,暂隶中军,为陷阵先锋!”

李谈大喜,轰然拜倒:“李谈谢将军赏识!必效死力!”

众人皆向韩信道贺,得此猛将,军中士气亦为之一振。

就在众人注意力还在李谈身上时,亲卫又引一人上前。此人年约四旬,身材精干,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黝黑,面容沧桑,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迷雾,直视江河本质。他穿着朴素的葛布短衣,脚下是一双磨得发旧的草鞋,神态不卑不亢。

“草民屠川,拜见韩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江河般的沉稳力量。

“屠先生请起。”韩信打量着他,感觉此人气质与寻常武夫、文士皆不相同,“不知先生有何所长,欲投我军?”

屠川拱手道:“回将军,草民乃江东吴中人士,祖辈皆以舟楫为生,自幼长于水边,熟知江淮水文,略通舟船建造与水战之法。”

此言一出,厅中不少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淮泗之地虽有大河,但毕竟以平原陆战为主,水师似乎并非当务之急。

屠川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将军明鉴。淮泗之地,看似陆战为主,然沂、泗、淮水交汇,水道纵横。龙且大军自北而来,其粮草辎重,多依赖泗水漕运。若我军有一支精干水师,或可沿泗水北上,袭扰其粮道,断其根本,使其不战自乱。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韩信,见其听得专注,便继续道:“其二,将军志在天下,岂能局限于淮泗一隅?未来无论是东进与齐地诸侯争锋,还是南下经略江淮,乃至跨过大江,舟师水战,皆为不可或缺之力。若待需用时方筹建,则缓不济急矣。草民不才,愿为将军筹建、操练一支水上劲旅,以为长久之计。”

韩信心中剧震。屠川这番话,可谓高瞻远瞩,直指他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成型的战略蓝图。他深知水军的重要性,只是此前一直困于实力弱小,无暇也无力顾及。如今屠川主动提出,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屠先生所言,实乃金玉良言,韩信受教了!”韩信站起身来,语气郑重,“然先生也知,我军初创,百废待兴,舟船、水卒皆从零开始,筹建水师,谈何容易?”

屠川坦然道:“将军勿忧。万事开头难。草民于江湖漂泊多年,识得不少精通水性、悍勇敢战之士,可招揽为基干。至于舟船,初期无需楼船巨舰,可先造些轻捷的走舸、艨艟,用于巡逻、侦察、袭扰,绰绰有余。只需将军拨付一处僻静水湾作为基地,给予些许人手、木材、桐油、生漆等物料,假以时日,草民必为将军练出一支可用的水军,至少能保境内水道无忧,并能对敌粮道构成威胁!”

韩信凝视屠川片刻,从其眼中看到了自信、专业与诚意。他不再犹豫,朗声道:“好!屠先生既有此志,韩信岂能不助?即任命屠川为水军督练,秩比校尉,准其自行招募擅水之士,于沂、泗交汇处选址筹建水寨!所需一应物料、匠役,由将作司墨司丞与仓曹掾优先调拨,不得有误!”

“屠川,领命!必不负将军重托!”屠川深深一揖,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李谈的勇猛,如同为淮泗军磨砺了一柄无坚不摧的锋刃;而屠川的出现,则如同为这头即将迎战猛虎的潜龙,悄然生出了搏击风浪的鳞爪。韩信麾下,人才结构愈发完善,虽整体实力仍与龙且大军相去甚远,但那股内敛的锋芒与蓬勃的生机,却让人不敢小觑。

然而,坏消息终究如同跗骨之蛆,接踵而至。派出的游骑斥候,带着一身尘土和凝重的表情,接连回报:

“报!龙且前锋五千精骑,已过留县,距谯县不足二百里!”

“报!楚军主力步卒四万余,旌旗蔽日,沿泗水两岸南下,其先锋距谯县已不足一百五十里!”

“报!发现楚军大量斥候游骑,已开始清扫我军外围哨探,交手数次,我军损失不小!”

龙且的兵锋,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已刺入淮泗腹地。与此同时,随何从九江传回的最新消息也送到了韩信案头:英布对韩信许诺的“九江王”之位似乎有所意动,但仍犹豫不决,以“需整饬军备,以防不测”为由,按兵不动,继续观望。而汝阴的雍齿,在淮泗军虚实结合的威慑下,果然更加谨慎,彻底紧闭门户,传话出来表示“谨守中立,绝不敢与韩将军为敌”,俨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

所有的外部希冀,似乎都化为了泡影。那足以压垮一切的战争阴云,毫无转嫁地,完全笼罩在了韩信和他那支羽翼未丰的淮泗军头上。

谯县城头,韩信与蒯彻并肩而立,残阳如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斑驳的城墙砖石上。远方地平线上,似乎已有隐隐的烟尘升腾。

“该来的,终究来了。”韩信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蒯彻轻抚着颌下清髯,眼中充满了忧虑:“龙且来势汹汹,其锋正锐。英布观望,雍齿骑墙,我军外无强援,内…虽士气可用,然兵力悬殊。主公,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彻,心中实无万全把握。”

韩信的目光依旧投向北方,深邃得如同秋夜的寒潭。“龙且骄悍,其军虽众,然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且求胜心切,此为其短。我军虽寡,然据守坚城,以逸待劳,上下一心,器械渐精,更兼…地利在我。”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冰冷的算计,“彼之长在于野战攻坚,我之长在于谋略与坚守。扬长避短,方有胜机。况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焉知我没有为他龙且,精心准备了几份意想不到的‘厚礼’?”

蒯彻闻言,猛地侧首看向韩信。夕阳的余晖勾勒着韩信年轻却坚毅的侧脸,那双眼眸中闪烁的,并非绝望或疯狂,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与近乎自负的智慧光芒。蒯彻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这位年轻主君的胆魄与手段。眼前这场看似螳臂当车的对抗,结局,或许真的尚未可知。

韩信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城内开始点燃的万家灯火,以及灯火映照下那些信任、期盼、或是惶恐的面孔。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而有力地传遍城头:

“传令三军及全城百姓!”

“各军按预定部署,即刻起,全员进入战时位置!谨守城池,深沟高垒,无我号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告诉将士们,告诉乡亲们!”他的目光扫过城下聚集起来的军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淮泗之地,是我们的家!龙且要来,可以!但我韩信的规矩是——”

“想要踏进我的家门,先得问过我手中的剑,问过城头将士的弩箭,问过这淮泗数十万军民答不答应!”

“我要让龙且这头号称万人敌的猛虎,在这淮泗城下,先狠狠地磕掉他满口利牙!让他知道,这世上,非止他楚军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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