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都护府的秘密营垒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牛油灯炬爆开一个细微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阿拔瘫坐在厚厚的毡毯上,头颅深埋,粗壮的手指死死插在纠结油腻的发辫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与挣扎。那具代表着背叛与阴谋的臂张弩,就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冰冷的金属折射着跳动的火光,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过往的忠诚与信念。
柴武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沉默地站立着,给予阿拔最后崩溃的时间。他没有催促,没有进一步的威逼,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目光,注视着这位匈奴当户内心世界的彻底倾覆。他知道,堡垒已从内部攻破,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坍塌的尘埃落定。
良久,阿拔的呜咽声渐渐低沉下去,化作一种脱力般的粗重喘息。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布满血丝、充满桀骜的双眼,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灰败的空洞与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死死盯着柴武,嗓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嘶哑: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柴武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冷硬,声音平稳而不带丝毫感情:“所有。隆昌号与右贤王部勾结的每一次交易,交接的地点、方式、经手人。你们此次南下的真正目的,除了惯例的劫掠,是否还有更深的图谋,例如,接应某些人,或传递某些情报。以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审食其,或者伪汉的其他残余,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们与匈奴,与隆昌号,到底有多少牵连。”
阿拔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尤其是在听到“审食其”这个名字时,他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抵抗。柴武却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弯腰,拾起那具臂张弩,手指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编号,语气淡漠却带着致命的压力:“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我会将这支弩,连同左贤王部那封请求接管河套之地的密信抄本,一并派人送回草原,直接交到右贤王的手中。你说,当他看到这确凿无疑的、来自他‘忠实伙伴’隆昌号的物证,以及他政敌那毫不掩饰的吞并野心时,他会如何对待你在草原上的族人?是会感念你的‘忠诚’,还是会将所有的怒火与失败,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不!你不能!”阿拔像是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挺直身体,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恐惧。他深知右贤王的猜忌与暴戾,那后果,比战死沙场要可怕千百倍。
柴武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最后的精神支柱彻底崩塌。阿拔颓然向后一靠,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浑浊的泪水沿着他粗糙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他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我说……”
咸阳,瑶光宫。
夜色深沉,宫内的宫灯熄灭了大半,只余下几盏守夜的长明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晕。绝大多数女史已然安寝,殿内一片静谧,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远远的巡夜禁军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林仙丽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窄榻上,锦被柔软,却无法带给她丝毫暖意。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心中思绪纷乱如麻。白日在苏女史面前那番故作惶恐的表演,此刻回想起来,仍让她掌心沁出冷汗。这是一步险棋,将“蕙草堂”这个地点抛出去,无异于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头,必然会激起涟漪,而这涟漪会扩散向何方,会带来怎样的反应,她完全无法预料。
田典簿的死状如同鬼影般在她眼前晃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手段狠辣,反应迅捷,绝非易与之辈。他们此刻,是否已经知晓?是否会猜到是她在背后试探?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更隐晦的警告,还是……更直接的杀身之祸?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枕下,那里藏着一支尖锐的银簪,是她入宫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嘱咐她用以自保。冰凉的触感稍稍安抚了她狂跳的心。她不能退缩,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只希望,苏女史那边能尽快将消息递上去,让这潭水,尽快浑起来。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骚动,像是压抑的呵斥声,又像是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很快便湮灭在沉沉的夜色中,再不可闻。林仙丽的心猛地一紧,侧耳细听,却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是巡夜的队伍?还是……与她白日里那番话有关?
这一夜,对林仙丽而言,注定漫长。
南疆,西瓯河谷,桀骏营寨。
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噼啪作响,映照着周围一张张充满野性与力量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浓烈的酒气。桀骏坐在主位,面前摆着随何派人送来的那份“私人赠礼”——精美的蜀锦在火光下流淌着华光,雪白的精盐如同碎玉,那几柄出鞘的精钢短刃,更是寒光四射,引得周围勇士们阵阵惊叹与贪婪的目光。
桀骏手中摩挲着一柄短刃,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锋刃与完美的重心,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麦朝使者的意图,他心知肚明。这些财货与利刃,既是诱惑,也是试探。
“首领,”一名心腹勇士凑近,低声道,“译吁宋那边传来消息,说麦人使者明日要约见他,商讨在河谷东面开辟新集市的事情……而且,最近族里有些不好的流言,说大首领他……早就被麦人的官印和财宝收买了,要把我们卖给麦人,还要对付您……”
桀骏冷哼一声,将短刃“锵”地一声插回鞘中,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喧嚣为之一静。他环视麾下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勇士,目光阴沉:“译吁宋那个懦夫,早就被麦人的糖衣炮弹打软了骨头!开辟集市?哼,不过是麦人一步步蚕食我们土地、瓦解我们斗志的借口!那些流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火光下拉出巨大的阴影,声音洪亮而充满煽动力:“我们西瓯的勇士,靠的是手中的刀剑和山林的庇佑吃饭,不是靠麦人的施舍!祖先留下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让!谁想当麦人的狗,就先问过我桀骏手中的刀,问过我们西瓯万千勇士答不答应!”
“不答应!”
“誓死追随桀骏首领!”
群情瞬间激愤起来,怒吼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对译吁宋的不满与对麦朝的敌意。
桀骏看着被点燃的手下,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麦人想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想利用麦人带来的压力,以及译吁宋的摇摆不定,来趁机夺取西瓯的大权?这浑水,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他掂了掂手中的精钢短刃,对那名心腹吩咐道:“去,告诉麦人的使者,他的‘礼物’,我收下了。但要想和我桀骏做‘朋友’,光是这些……还不够。”
龙首原,新都工地,格物院临时值房。
墨雪并未休息,桌案上铺满了绘有各种复杂结构的图纸,旁边还放着几块不同配比烧制出的砖样和一小撮新调配的防火泥灰。她手持炭笔,正在一张新图纸上勾勒着一种改进版“轨路输车”的转向机关结构,眉头微蹙,显然遇到了某个技术难点。
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一名身着低级官服、神色恭敬的年轻匠作监官员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天工侯,您要的关于宫城地下排水暗渠的最新勘测图,下官已整理完毕。”说着,呈上一卷厚厚的皮纸。
墨雪接过,迅速展开浏览,目光精准地扫过那些标注着地势高低、土层结构、水源走向的细密线条与符号。她指着其中一处标注为“流沙层”的区域,问道:“此处地质不稳,按原方案开挖,恐有塌陷之虞。我之前提议的‘井渠法’结合板桩支护,测算结果如何?”
年轻官员连忙答道:“回天工侯,测算已毕。若采用您提出的新法,虽前期耗费人工、木料稍多,但可有效规避流沙,确保暗渠稳固,长远来看,远胜于填石夯筑之旧法,可保百年无忧。只是……大司农署那边,对新增的预算,颇有微词……”
墨雪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宫城排水,关乎根基,非比寻常。岂能因区区预算掣肘?你将测算详程与利弊分析整理成文,明日我亲自呈送陛下御览。陛下曾言,新都营建,质量为先。此等关键之处,容不得半点马虎与迁就。”
“下官明白!”年轻官员精神一振,躬身领命。有这位天工侯顶在前面,他们这些具体办事的人,底气也足了不少。
墨雪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转向机关图纸上,炭笔在指尖灵活地转动了一下。朝堂上的非议,预算的掣肘,技术的难题……这些如同横亘在前路上的荆棘。但她相信,只要手中的图纸能化为现实,只要这座新城能按照她的设想拔地而起,所有的质疑与阻碍,终将在事实面前,土崩瓦解。
咸阳宫,某处废弃宫院,蕙草堂。
夜色如墨,荒草没膝。两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进残破的院门,来到林仙丽白日里描述的那处墙角。其中一人蹲下身,迅速而专业地检查着那片焚烧过的痕迹,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查看了那些符纸残片。
“如何?”另一人低声问道,声音沙哑。
“确是新焚不久的纸钱,混杂了些许劣质朱砂。”蹲着的那人站起身,声音凝重,“字符残破,难以辨认,但绝非寻常祭祀所用。看来……那林氏女史所言,并非空穴来风,此地确实有人行鬼祟之事。只是不知,是针对何人?”
问话那人沉默片刻,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冷冷道:“不管针对谁,在此地行此等事,便是大忌。立刻回禀徐姑姑,加派人手,暗中盯住这里。还有……查一查,近日有谁频繁靠近此地。宁可错查,不可放过。”
“是!”
两道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荒草丛中那点未散的灰烬,在凄冷的夜风中,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不为人知的探查。
北疆的审讯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南疆的离间之种已在桀骏心中生根发芽,龙首原上的技术攻坚仍在继续,而咸阳宫闱之内,因林仙丽投下的一颗石子,一双无形的眼睛,已经开始悄然注视那荒僻的蕙草堂。
暗流,正在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