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使何旭的车驾离开彭城已有数日,东西对峙的紧张氛围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拉满的弓弦,愈发紧绷。麦国立鼎的消息,伴随着均田令减赋令的推行,如同春风吹过饱经战火摧残的东方大地,虽未能立刻治愈所有创伤,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希望。
彭城,麦政公府内,气氛却并不轻松。议事厅中,烛火通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色。
刘邦不会善罢甘休。尉缭子捋着长须,眉头微蹙,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清晰,何旭此行,名为恭贺,实则试探之意大于实质。观其言辞,虽未明言,但处处暗藏机锋,无非是想探听我麦国虚实,尤其是军备与粮储。其真正目的,恐怕是争取时间,整合力量,意图在彻底剿灭项羽之前,或之后,对我麦国发动致命一击。
蒯彻点头附和,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划过关中、河内等地:尉缭先生所言极是。刘邦此人,隐忍而多疑,看似宽厚,实则手段狠辣。他如今按兵不动,无非是忌惮我军兵锋正盛,新得彭城,士气高昂,且项羽这头困兽犹存,盘踞齐地,牵制其部分精力。一旦让他彻底剿灭项羽,整合北方,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我东方麦国!届时,东西对决,将再无转圜余地。
坐在下首的随何,这位最早投效韩信的谋士之一,此刻也沉声开口,补充着来自暗线的消息:据麦风司潜伏在关中的耳目多方印证回报,刘邦近来动作频频。其一,关中各地守军频繁调动,尤其是通往函谷关、武关的要道,驻军明显加强,似有东出之意。其二,咸阳、栎阳等地的官营作坊,日夜不停,加紧督造弓弩、甲胄、云梯等攻城器械,规模远超平日。其三,从巴蜀、汉中转运至关中的粮草,在敖仓之后,又于洛阳、陈仓等地新建大型粮仓,囤积之数,绝非仅为一战之用。其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随何因其辩才和对刘邦集团内部派系的一定了解,被韩信委以协助王瑕分析、研判西面情报的重任,他的分析往往能切中要害。
韩信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外界汹涌的暗流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他面前摊开的,正是王瑕汇总来的各方情报卷宗,以及那幅标注着各方势力、山川险隘的巨图。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最终停留在那片广袤而混乱的齐地。
刘邦在巩固关中,安抚巴蜀,同时加紧对河内、赵地的渗透,拉拢魏豹,威慑燕代。何旭的到来,更证实了他的急切与不安。韩信的手指坚定地点在地图上的齐地,那里被特意用朱砂标记,显得格外刺眼,关键,仍在于此。项羽败退齐地,虽是人马折损大半,声威一落千丈,可谓穷途末路,然其个人勇武犹在,溃散之余部亦多百战老卒,不可小觑。更麻烦的是,齐地田氏,如田荣、田横等人,各怀鬼胎,互不统属,既畏惧项羽余威,又贪图汉王许诺,短时间内难以整合。这混乱的局面,既是我等阻隔汉军直接东进的屏障,也是我们插手齐地、扩大影响力的机会,同时,更是刘邦急于拔除的心腹之患。他绝不会坐视齐地长期混乱,或落入我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麾下这些核心文武,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刘邦的战略意图很明确,他想稳住我,甚至麻痹我,争取时间先灭项羽,平定北方,消除后顾之忧,再挟大胜之威,全力东向。我偏不让他如愿!传令!
彭越所部,韩信看向负责联络北线的周海,命其加大对齐地边境的袭扰力度。不必求大战,不求攻城略地,但要像跗骨之蛆,让项羽不得安宁,让其无法有效整合残部,更要让齐地诸田惶惶不可终日,无法从容权衡,轻易倒向刘邦。同时,彭越所部需分出精锐游骑,严密监视河内汉军动向,尤其是其向齐地方向的任何兵力调动,即刻来报!
陈胥、柴武!韩信转向两位军方重将,加紧整训兵马!秋收已毕,新粮入库,府库充盈,正是秣马厉兵之时!陈胥,你的骑兵,要着重演练长途奔袭、侧翼迂回与正面冲阵的结合,新补充的河套战马要尽快形成战力。柴武,弩兵与步卒的协同是关键,依托地形、结阵防御与适时反击的战术要烂熟于心。各军淘汰老弱,补充精壮,我要的是一支随时可战、战则能胜的精锐!
他又看向负责内政的召平与陈涓:召平、陈涓,新政推行需更进一步,速度要快,根基要稳。各郡县学堂务必在年内初步建立起来,教材就用天工院简化修订的《急救篇》、《算术书》,传授基础文字、算数及辨识农时、简单农工之技。告诉各地官吏,这是国策,考核优劣,以此为先!天工院墨雪那边,韩信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但眼神专注的墨雪,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推广新式耧车、曲辕犁乃重中之重,关乎来年收成与民心稳固。所需人手、物资,优先调配。我要在明年春耕时,看到更多田地用上新农具,更多渠堰得到修缮。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王瑕与随何身上:王瑕,麦风司需进一步加强对汉国腹地的渗透,尤其是其核心粮道、主要兵营屯驻之地,以及周勃、灌婴、樊哙等核心将领的详细动向、性格喜好、彼此关系,都要尽可能摸清。随何先生,请你倾力协助王瑕,利用你以往的人脉与对刘营的了解,仔细研判所有来自西面的消息,推演刘邦可能采取的各种策略及其可能的后手。我要的不仅仅是情报,更是基于情报的准确判断!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如同精准的齿轮咬合,将麦国这台庞大的战争与治理机器再次推向高速运转的轨道。与刘邦的暗中角力,已然从表面的外交试探与流言攻讦,转入了更深层次的战略布局、军备竞赛与民心争夺。
就在各项事务紧锣密鼓推进之时,王瑕随后单独呈上的一份密报,让韩信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厅内刚刚稍缓的气氛再次凝结。密报详细列举了近日在汉国境内,尤其是三秦之地和荥阳周边流传的几则颇具蛊惑性的流言。这些流言内容恶毒,直指韩信早有自立之心,昔日忍受胯下之辱乃是处心积虑的伪装,其真实身份可疑,并非单纯的淮阴平民,甚至隐晦地暗示其与早已覆灭的某国贵族遗脉有所牵连,图谋不轨……这些流言编造得颇有技巧,真假混杂,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系统散布,意在动摇韩信的个人威望与称政的合法性,离间其与麾下将领、新附盟友的关系,从内部瓦解麦国的凝聚力。
刘邦开始用盘外招了。韩信将密报递给尉缭、蒯彻等人传阅,语气冰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蕴含的怒意。
蒯彻快速扫过,随即冷哼一声,将帛书拍在案上:黔驴技穷之举!此等卑劣流言,或许能蛊惑一些无知愚民,但绝伤不了我麦国根基!我军政上下,谁不知主公起于微末,凭的是真才实学、赫赫战功?这反而暴露了刘邦的心虚与急切,他已感到威胁,却无正面决胜的绝对把握,只好行此鬼蜮伎俩!
尉缭子看得更仔细些,沉吟片刻后道:蒯彻之言虽有理,然此等阴微伎俩,亦不可不防。需防其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尤其需注意安抚彭越、英布等盟友,他们归附不久,根基未稳,易受蛊惑。应即刻派能言善辩之心腹,携重礼前往宣慰,陈明利害,巩固盟谊。对内,则需让召平他们在民间加强引导,通过学堂、乡老、告示等多种途径,阐明我麦国立国之本是民以食为天,是实实在在的均田减赋、造福桑梓,而非虚无缥缈的出身贵贱、前朝遗泽。务实之政,才是抵御流言的最好盾牌。
随何仔细研究了流言的传播路径和内容特点后,提出了另一个角度的建议:这些流言的源头埋得很深,传播也颇为巧妙,多利用商旅、流民口耳相传,麦风司追查起来需要时间。不过,观其内容,主要集中在质疑主公出身与动机。或可借此机会,适度反向散布一些言论,不必直接攻击刘邦,可重点渲染其昔日彭城败逃时的狼狈,其对功臣的猜忌与压制,特别是其欲害功高震主之人的,点到为止。如此,既可将水搅浑,也可让天下人,尤其是那些有才之士,心生警惕。
韩信听完众人的意见,沉思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流言终归是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绩。我麦国新政惠民,军威正盛,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此乃根本,是粉碎一切诽谤的最强力量。王瑕,追查流言源头之事,由你负责,一查到底,但要隐秘,不必大张旗鼓。尉缭先生,安抚盟友、引导舆论之事,事关大局,请你与召平协力办理,要快,要稳。至于反向散布消息……他略一思索,肯定了随何的策略,但加以限制,可按随何先生之议,适度为之,务必精准,控制在特定范围内,点到即止即可。目前我麦国仍以积蓄实力、稳固内政为主,不必在口舌之争上过多纠缠,分散精力。
处理完这意外的插曲,韩信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战略地图。他的视线掠过已牢牢控制的淮泗、砀东、江淮,扫过波涛汹涌的大江,最终定格在西面那广袤的、属于汉王的疆域上。他知道,无论是正面的军事压力,还是背后的流言蜚语,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与前奏。刘邦这头潜伏的猛虎,终究会扑来,而且时间可能不会太晚。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传遍整个议事厅:传令全境,即日起,各关隘、城池、粮仓、工坊,皆需加强戒备,严查细作,防患于未然。各军取消轮休,进入临战状态,日夜操练,保持锋刃!农工各业,亦需加快进度,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军需与民生根本。无论刘邦何时来攻,以何种方式来攻,我麦国,上下一心,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粉碎任何来犯之敌,迎接任何挑战!
厅内众人肃然起身,齐声应诺:谨遵麦政公令!声音洪亮,充满了决心与斗志。
风雨欲来,大战的序曲,已然在寂静中低沉而有力地奏响。东方的星火,不仅要形成燎原之势,更要在这乱世的最后黑暗中,凝聚成足以撕裂一切阴霾、照亮并重塑整个天下的熊熊烈焰!而执火者韩信,已然做好了迎接最终考验的准备,他的目光,已然超越了当下的对峙,投向了那片亟待统一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