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庄舞剑的风波虽暂告平息,但韩信深知,项氏一系对自己的忌惮与敌意已然种下。彭城水深,不宜久留。他正欲向怀王辞行,返回芒砀山,却在一个深夜,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在陈平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韩信在彭城的府邸。当来人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清癯而布满皱纹、双目却锐利如鹰隼的面容时,韩信心中微微一震——竟是项羽麾下最重要的谋士,亚父范增。
“韩将军,深夜打扰,还望海涵。”范增声音沙哑,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韩信不敢怠慢,连忙将范增与陈平引入内室,屏退左右,亲自奉上茶水。“亚父大人亲临,信惶恐。不知亚父有何见教?”他心中急速盘算着范增的来意。是替项羽招揽?还是为项氏探听虚实?抑或另有图谋?
范增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韩信,缓缓道:“将军于彭城下,以火攻破流寇;于项猷宴上,以樽御剑,胆识谋略,皆非常人。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懂得韬光养晦,扎根芒砀,不似寻常争勇斗狠之辈。”
韩信谦逊道:“亚父过誉。信不过适逢其会,偶有小得,不敢当亚父如此评价。”
范增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谦辞,语气转为严肃:“老夫今日前来,非为虚言。只想问将军一句,观当今天下,秦亡之后,谁可主宰沉浮?”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关键的问题,直指未来权力归属。韩信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范增在试探自己的志向与见识。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天下大势,纷繁复杂。义帝乃天下共主,然诸侯强藩并立。项将军神武,冠绝当世;沛公仁厚,亦有人望。加之田荣、陈馀等辈,各怀异志。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信乃楚臣,唯知效忠大王,守土安民。”
他依旧将怀王摆在首位,强调自己的臣子本分,对项羽和刘邦则各赞其长,不偏不倚,回答得滴水不漏。
范增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韩信的圆滑有些不满,但也有一丝欣赏。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将军何必虚言搪塞?义帝仁弱,难驭强臣。项籍(项羽)勇猛有余,而权谋不足,刚愎自用,恐非……真主之象。”他竟直接点破了项羽的缺点!
韩信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亚父何出此言?项将军对亚父言听计从,有亚父辅佐,何愁霸业不成?”
范增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老夫垂垂老矣,又能辅佐几时?项籍……唉,有些话,老夫不便多言。今日见将军,乃觉将军乃潜渊之龙,他日必非池中之物。老夫只望,若将来局势有变,将军能念在今日一面之缘,存一分天下公心,莫要……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韩信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亚父所指是?”
范增目光深邃,意有所指:“有些人,表面仁厚,内藏机心;有些人,看似霸道,实则……唉,天机不可泄露。将军是聪明人,日后自会明了。老夫只提醒将军,芒砀山虽好,终非久安之地。风云激荡时,需早做决断,择木而栖,亦或……自立门户!”
说罢,范增不再多言,重新戴好兜帽,在陈平的陪同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韩信独坐室中,心潮起伏。范增这番没头没尾、却又暗藏机锋的话语,信息量极大。他似乎在暗示项羽并非明主,甚至对刘邦也有所保留(“表面仁厚,内藏机心”),更鼓励自己“自立门户”!
“这老狐狸,究竟意欲何为?”韩信眉头紧锁,“是真心看重于我,提前结个善缘?还是项氏内部的权力倾轧,让他心生去意,乃至另寻投资?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试探,甚至离间之计?”
他反复思量范增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范增的忧虑不似作伪,尤其是对项羽“刚愎自用”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他鼓励自己“自立”,是否意味着在他看来,无论是项羽还是刘邦,最终都难容自己这等拥有潜力与实力的人物?这与他所知的“兔死狗烹”的历史,隐隐吻合。
“无论如何,范增此言,证实了我的判断。依附他人,终非上策。唯有自身强大,方能掌握命运!”韩信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范增的夜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会散去,但深度却已改变。它让韩信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未来道路的险峻,也进一步强化了他独立自主的决心。
次日,韩信入宫向楚怀王辞行,言辞恳切,表示芒砀山初定,诸多事务需他回去处理,以确保东南门户稳固。怀王经过前番接触,对韩信疑虑大减,反而觉得他勤于王事,便欣然准奏,又赏赐了些许物资,勉励其好好经营。
韩信不再耽搁,即刻带着亲卫,离开了暗流涌动的彭城。这一次彭城之行,他虽未获得实质性的兵力增援,却成功化解了信任危机,震慑了项氏势力,更得到了范增那含义深刻的“提醒”,可谓收获颇丰。
马蹄声声,载着韩信奔向芒砀山。他的心中,对未来的规划愈发清晰。潜龙,即将结束在渊的潜伏,下一步,便是如何抓住那即将到来的风云际会之机,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