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在芒砀山立足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尤其是他受封裨将军后,虽刻意低调,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在楚地腹地悄然发展,难免引起各方瞩目。
这一日,彭城楚宫深处。
楚怀王熊心看着案几上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眉头紧锁。密报内容大同小异,皆言那因火破流寇而受封的裨将军韩信,回到芒砀山后,并非简单驻防,而是大肆招揽流民,垦田练兵,修筑工事,其规模与气象,远超一般镇守将领。
“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怀王将密报示于殿下的吕臣、王义等心腹重臣。
吕臣沉吟道:“大王,韩信此人,崛起迅速,其志不小。芒砀山地处要冲,若任其坐大,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王义则持不同意见:“吕公是否多虑了?韩信毕竟是大王亲封之将,其功亦为解彭城之围而立。如今他招流民垦荒,亦是充实地方,稳固后方。若贸然猜忌,岂不令忠臣寒心?”
殿内争论不休。怀王本性优柔,既担心韩信势大难制,又恐无端处置引发动荡,更怕因此得罪了正在外征战、态度不明的项羽(此时项羽已杀宋义,怀王内心对其更为忌惮)。
最终,怀王决定采取怀柔与试探并重的策略。他下了一道旨意,嘉奖韩信“安境有功”,并赏赐了一批布帛酒肉,同时,以“咨询军务”为名,召韩信入彭城议事。
旨意传到芒砀山,军中骨干顿时议论纷纷。
“将军,此必是鸿门宴!怀王见我等势大,欲诓您入彭城,加以控制甚至加害!”
“不错!彭城乃是非之地,去不得!”
“不如称病不往,看他能奈我何!”
韩信听着麾下群情激愤,神色却异常平静。他仔细阅读着那份措辞温和却隐含机锋的旨意,心中已然明了怀王的顾虑与意图。
“诸位稍安勿躁。”韩信抬手压下议论,“怀王相召,若拒不前往,便是公然抗命,授人以柄,正中某些人下怀,届时一道‘谋逆’的诏书下来,我等便真成了众矢之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况且,彭城,我非去不可。不仅要光明正大地去,还要让怀王,让这满朝文武,让那些暗中窥伺之人看看,我韩信,行事坦荡,忠于王事,更非可随意拿捏之辈!”
他看向几位核心将领,吩咐道:“我走之后,山中一切照旧,严守营寨,按计划练兵屯田。对外只宣称我奉王命入朝议事。若……我有不测,”他语气转为凝重,“尔等可暂隐锋芒,保全实力,以待天时。”
“将军!”众将面露担忧。
韩信微微一笑,透着自信:“放心,我自有分寸。彭城虽险,却也是我扬名立万,结交四方之机。”
数日后,韩信仅带十余名亲卫,轻车简从,坦然进入彭城。他并未直接入住驿馆,而是先去了陈平府上拜访。
陈平见韩信前来,又惊又喜。听闻韩信来意后,他低声道:“韩兄能来,足见胆识。如今朝中,对兄确有不少猜疑之声。大王虽未必有害兄之心,然吕臣等人,不可不防。”
韩信拱手道:“多谢陈兄提醒。信此来,一为遵王命,二也是想请陈兄代为周旋,寻一契机,既能安大王之心,亦能展我之才,堵悠悠众口。”
陈平目光闪动,笑道:“韩兄放心,平自有安排。”
次日,楚怀王于偏殿召见韩信。除了吕臣、王义等重臣在列,陈平亦在一旁。
韩信觐见,礼仪周全,神态从容,毫无骄矜之色,也未见丝毫心虚。
怀王见他如此,心中疑虑稍减,温言问道:“韩爱卿,芒砀山驻防辛苦。听闻爱卿招抚流民,颇有成效,不知如今山中情形如何?”
韩信早有准备,恭敬答道:“回大王,托大王洪福,芒砀山如今已安置流民数千户,开垦田亩近万,军卒操练不懈,境内盗匪绝迹,百姓稍得安生。此皆大王仁德所感,臣不过恪尽职守,略尽绵力。”
他绝口不提自身实力具体如何,只强调安置流民、保境安民的政绩,将发展成果归功于怀王的“仁德”,姿态放得极低。
吕臣却冷不丁插言道:“韩将军治军有方,能以数百之众破数万流寇,想必麾下已是兵强马壮。不知如今具体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储备几何?以备大王不时之需。”
此言颇为尖锐,直指核心,殿内气氛顿时一凝。
韩信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回道:“吕令尹明鉴。芒砀山初定,兵卒多为新募流民,堪战者不过千余,且需分兵驻守各处要隘,维护地方。粮草亦仅够自给,尚无力支援外需。臣日夜所思,乃是如何为大王守好这东南门户,使大王无后顾之忧。”
他巧妙地将“兵力”问题转化为“守土之责”,并暗示自己力量有限,无法对外构成威胁,同时再次表露忠心。
怀王闻言,微微颔首,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这时,陈平适时开口,转移了话题:“大王,如今项将军(项羽)北上击秦,沛公(刘邦)西进,天下局势纷繁。韩将军素有谋略,何不借此机会,听听韩将军对天下大势之见,或可裨益庙算?”
怀王也想进一步试探韩信的才能与心志,便道:“陈卿所言甚是。韩爱卿,你且说说看。”
韩信知道,这是展示自己价值,同时也是阐明自己立场的关键时刻。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
“大王,方今暴秦虽显颓势,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章邯、王离等仍拥重兵,不可小觑。项将军北上,沛公西进,皆为破秦而立不世之功。然臣观之,秦之必亡,已无疑义。关键在于秦亡之后……”
他略微停顿,见怀王和众臣都凝神倾听,继续道:“秦亡之后,天下权柄如何归属?大王乃义帝之后,天下共主,此乃名分大义。然诸侯拥兵自重者众,尤以项将军势大。臣以为,当此之时,大王宜稳坐彭城,持守大义,广布仁德于天下,暗中积蓄力量,笼络如田荣、陈馀等与项氏有隙之诸侯,使其相互制衡。同时,需有一支绝对忠于大王、能征善战之师,以为拱卫,亦可在关键时刻,执大义之名,干预局势,如此,则权柄不致旁落,天下可定于一。”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未来的潜在危机(项羽坐大),又为怀王指明了策略(固本培元、合纵连横),更重要的是,隐晦地提出了需要一支“绝对忠于大王”的军队,而这支军队由谁来统领?自然是他这个提出建议、且拥有芒砀山基业的“忠臣”最为合适!
他没有直接说项羽会威胁怀王,但那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怀王听罢,脸色变幻,显然被说中了心事。吕臣、王义等人也陷入沉思。
韩信此举,无异于在怀王心中种下了一颗更需要倚重他韩信的种子,也将自己放在了“保王护驾”的忠臣位置上,极大地化解了眼前的信任危机。
这次召见,韩信凭借不卑不亢的态度、务实低调的汇报以及高屋建瓴的战略分析,不仅成功消除了怀王的大部分疑虑,反而让怀王觉得他是一位既有能力、又忠于王事、且颇有见识的难得人才。
离开王宫时,陈平送韩信出来,低声道:“韩兄今日一番言论,深得大王之心。看来,芒砀山可保安稳了。”
韩信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陈兄成全。”
他知道,这一次彭城之行,他赌赢了。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在楚国权力核心,初步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潜龙的身影,在这权力的旋涡中,第一次投下了清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