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碎的呜咽,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苏壮的心底。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的心早已在垃圾场的恶臭和无数次的欺凌中,被磨砺得坚硬如铁。他见过比这更凄惨的场景,听过比这更绝望的哭嚎。
可不知为何,当这哭声来自墙角那个蜷缩着的身影时,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愤怒”的情绪,正在胸腔里疯狂地滋生。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皮鞋踩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异常清晰。
哭声戛然而止。
赵丽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瞬间绷紧了所有的神经。她飞快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清冷如月的绝美脸庞上,此刻挂满了狼狈的泪痕。
当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人是苏壮时,她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屈辱和羞愤所取代。
她最最脆弱的一面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这个她一直暗暗戒备,甚至有些瞧不起的“暴发户”面前。
“你看够了没有?”
她猛地站起身,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粗暴得仿佛要擦掉一层皮。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竭力维持着那份摇摇欲坠的骄傲,像一只明明已经遍体鳞伤,却还要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谁让你过来的?滚开!”
这是她第一次对苏壮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好言相劝,或许会尴尬离开。
但苏壮不是旁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丝毫的轻佻和嘲弄。他的目光深邃得像一潭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没有滚。
他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
是他早上在路边便利店顺手买的,包装上还印着一只蠢萌的卡通熊。
他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
动作自然得像是递一杯水。
“擦擦吧,”他说,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妆都花了。”
赵丽娜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抬手打掉他递过来的纸巾。可当她看到苏壮那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时,她所有的尖刺仿佛都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了。
她愣住了。
她预想过苏壮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嘲笑、探究、虚伪的安慰……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无视”的平静。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说那些“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废话。
他只是递给她一张纸巾,告诉她,妆花了。
这句简单到近乎粗鲁的话,在此刻,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击中她那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
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尊重。
一种“我看到了你的失态,但我选择不去探究”的尊重。
赵丽娜的眼眶又一次红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和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新的眼泪掉下来。她僵持在那里,没有接那张纸巾,也没有再让他滚。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工地上“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也渐渐停歇。暮色四合,将这个小小的角落包裹在一片静谧的灰色之中。
最终,还是苏壮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收回手,只是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
“我以前,也经常躲在垃圾山的背面哭。”
赵丽娜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苏壮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远处那片已经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那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发臭的垃圾堆里,翻找那些能换钱的瓶子和废铁。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运气好能赚个二三十块,刚好够买两个馒头。运气不好,就只能饿肚子。”
“垃圾场里有很多野狗,还有很多比野狗更凶的人。他们会抢你的东西,会打你,会把你像踩一只蚂蚁一样踩在脚下。我打不过他们,只能跑。跑不掉的时候,就被打得半死,然后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捡了一天的东西被抢走。”
“每次被打完,我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像这里一样,一个人哭。一边哭,一边骂老天爷不公平。哭完了,骂完了,就擦干眼泪,继续回去翻垃圾。”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煽情,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赵丽娜却听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开着玛莎拉蒂,随手就能捐出几千万,衣着光鲜的男人,和他口中那个在垃圾堆里挣扎求生的瘦弱少年联系在一起。
但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因为,她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东西——
那是被生活狠狠碾压过,却又从不曾屈服的,野草般的韧劲。
原来,他们是同一种人。
只是他已经从泥潭里爬了出来,而自己,却正被人一脚一脚地往更深的泥潭里踩。
想到这里,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绝望和悲愤,又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这一次,她没有再压抑,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苏壮也蹲了下来,和她保持着一个礼貌而又安全的距离。
他终于把那张纸巾,塞进了她的手里。
“所以,”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我,是谁,把你弄哭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仿佛只要她说出那个名字,他就能立刻去把那个人挫骨扬灰。
赵丽娜攥着那张柔软的纸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一直以为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心中那道坚固的防线,终于彻底崩塌了。
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哪怕这个出口,是她最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导师……”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叫钱宏远。”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赵丽娜用一种支离破碎的语调,将那件足以摧毁她整个人生的肮脏交易和盘托出。
故事的开端,充满了学术殿堂应有的光辉。
钱宏远,国内材料学领域的绝对权威,国家级重点实验室的负责人,头顶着无数耀眼的光环。能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对于任何一个有志于科研的学生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荣耀。
赵丽娜也不例外。
凭借着远超同龄人的天赋和近乎自虐般的努力,她被钱宏远破格录取,成了他麾下最年轻的博士生。
最初的两年,一切都很美好。
钱宏远对她赞赏有加,倾注了大量的资源来支持她的研究。而赵丽娜也没有让他失望,以惊人的速度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
终于,在博士第三年,她成功了。
她研发出了一种颠覆性的新型纳米涂层材料。
这种材料,拥有近乎完美的自修复能力和超强耐腐蚀性,一旦投入应用,足以在航空航天、精密仪器、甚至生物医疗等领域,掀起一场技术革命。
按照赵丽娜的说法,这是一个“足以触碰到诺贝尔奖门槛”的伟大成果。
当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将完整的实验数据和论文初稿,交给自己的导师时,她看到钱宏远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狂喜和贪婪。
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学者在看待一项伟大的科学发现,更像是一头饿狼,在看待一顿即将到口的饕餮盛宴。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钱宏远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暧昧而又令人作呕。
他会以“探讨学术”为名,在深夜将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言语间充满了各种暗示和挑逗。
他会借着酒意,在饭局上“不经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甚至试图去触碰她的腰。
他会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丽娜啊,你这么聪明,又这么漂亮,前途不可限量。一个女孩子想在学术圈出人头地,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额外的支持。而我,恰好能给你这种支持。”
赵丽娜不是不谙世事的白痴。
她出身孤儿院,见惯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她瞬间就明白了钱宏远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下,隐藏着怎样肮脏龌龊的念头。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她视若神明的学术殿堂,在她面前轰然倒塌,露出里面爬满蛆虫的腐臭内里。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冷漠和疏远,明确地拒绝了钱宏远的所有暗示和骚扰。
她以为,只要自己坚守底线,对方终究会因为顾及身份而有所收敛。
但她错了。
她低估了一个被欲望和贪婪冲昏了头脑的“权威”,所能做出的无耻行径。
被接连拒绝后,钱宏远恼羞成怒。
他撕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狰狞的面目。
在一个星期前,他将赵丽娜叫到办公室,直接摊牌。
他告诉她,那项关于新型纳米涂层的研究成果,从今天起,和她赵丽娜再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实验数据、所有的论文,都将由他——钱宏远教授,独立署名发表。
他,要将她三年的心血,连皮带骨,一口吞下!
“你凭什么?!”赵丽娜当时愤怒地质问。
“就凭我是你的导师!”钱宏远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个实验室里,我就是天。我说谁是成果的创造者,谁就是。我说你只是个负责打杂的实验员,你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我恩赐的。”
“我要去举报你!去学术委员会,去教育部!”
“举报?”钱宏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你去啊!你猜猜看,他们是信我这个德高望重的博导、学科带头人,还是信你这个无权无势、连毕业都要看我脸色的穷学生?赵丽娜,我劝你想清楚。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有本事让你在整个中国的学术圈,都身败名裂!”
“到时候,你不仅拿不到学位,全天下也不会再有任何一所高校、任何一个研究所敢要你。”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你心爱的科研了。”
……
讲到这里,赵丽娜的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
那一天,钱宏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将她的尊严、她的梦想、她的未来,切割得支离破碎。
而今天这通电话,则是钱宏远对她的最后通牒。
他告诉她,他已经以自己的名义,申请了这项技术的全部专利。并且,很快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预发布”这项由他主导的“伟大成果”。
他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今晚来我家,我们‘深入’探讨一下你未来的学术前途。要么,你就等着看,我是如何踩着你的尸骨,走上事业的巅峰。”
这就是电话里,钱宏远对她说的原话。
……
角落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苏壮一直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原本平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骇人的,如同深渊般的墨色。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那不是骄傲,而是一层厚厚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冰壳。
因为冰壳之下,是早已被现实的残酷,冻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
赵丽娜说完,便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不住地颤抖。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苏壮说这些。
或许,是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同样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
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这足以压垮她的重量。
她不指望他能做什么。
毕竟,对手是钱宏远。
是一个在学术界经营了几十年,根深蒂固,人脉广博的庞然大物。
而苏壮呢?
他再有钱,也只是个商人。在另一个圈子里,他的钱,或许什么都不是。
“说完了?”
许久,苏壮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赵丽娜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苏壮没有看她。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抬起头,看向那轮已经挂在天边的清冷的弯月。
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古怪的冰冷弧度。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才会露出的混杂着残忍与愉悦的微笑。
他没有对赵丽娜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只是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自语道:
“真是巧了,我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那些喜欢欺负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