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陆沉星谨记母亲“多看、多听、少言”的叮嘱,安静地坐在父亲身后,姿态端正,用餐礼仪一丝不苟,既不显得局促,也无半分张扬。他看似专注于面前的食物,实则耳听八方,心神高度集中,留意着大殿内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他能感觉到,有几道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们这边,带着审视与算计,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来自顾家方向。顾相依旧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仿佛浑不在意,但顾云卿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蛛丝,时不时地扫过,带着一种评估与衡量。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络,官员们开始离席敬酒,相互寒暄。这正是人际交往、拉拢关系的关键时刻,也是风波最容易掀起的节点。
果然,不多时,一位身着御史台官服、面色微醺的官员,端着酒杯,脚步略显虚浮地来到了陆寒州席前。此人姓孙,素以“敢言”着称,实则与顾家关系匪浅。
“陆……陆国公!”孙御史嗓门颇大,带着酒意,引得附近几桌人都侧目看来,“下官……敬您一杯!恭贺国公爷……呃……沉冤得雪!也佩服国公爷,这份寿礼,送得……送得别出心裁啊!哈哈哈!”
他话语中的“沉冤得雪”四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在提醒众人不久前那场风波。而那“别出心裁”的评价,更是隐含讥讽。
陆寒州面色不变,端起酒杯,淡淡道:“孙御史有心。本公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说罢,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接将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机锋挡了回去。
孙御史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再说什么,目光却瞥见了安静坐在陆寒州身后的陆沉星。他眼珠一转,似乎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这位便是陆小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他将矛头转向陆沉星,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听闻小公子前番在公堂之上,言辞犀利,驳得那伪证人体无完肤,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只是……这年少气盛,还需多加磨练,谨言慎行才是,莫要……步了某些人的后尘才好。”
这话更是恶毒,不仅再次提及公堂旧事,更隐晦地将“手段酷烈”、“性情暴烈”的污名与陆沉星关联起来,其心可诛!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在陆沉星身上,想看看这位年轻的陆家继承人会如何应对这近乎赤裸的挑衅。陆寒州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却感到袖口被极轻地拉了一下。他微微侧目,见儿子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沉星在孙御史开口将矛头指向自己时,心猛地一跳,一股怒意直冲头顶。但他立刻想起了母亲沈清辞的教导——“遇人问候,依礼回应即可,不必深谈……无论对方言语如何,保持谦和,不卑不亢。”他也想起了三皇子之前的诋毁,以及母亲对此的剖析。
他攻击你,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你的威胁。 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你要做的,不是去争辩,而是修持自身,让所有的污言秽语,在你绝对的实力和光芒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电光火石间,陆沉星已压下心头怒火,面上甚至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略带腼腆与恭敬的笑意。他站起身,对着孙御史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朗,语气平和:
“孙大人谬赞了。晚辈年少学浅,当日在公堂之上,不过是秉承父亲教诲,据实而言,不敢当‘言辞犀利’之誉。父亲常教导晚辈,为人臣者,当以忠君爱国、体恤军民为本,言辞机巧不过是末节。晚辈时刻谨记,不敢或忘。至于‘后尘’之说……”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向孙御史,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晚辈只知,行得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便不惧任何流言。前辈的提醒,晚辈心领了,定当时时自省,恪守臣子本分。”
他这一番回应,姿态放得极低,完全以晚辈自居,言语间充满了对父亲的尊崇与对忠君爱国之道的坚持。他将孙御史隐含机锋的“赞誉”和“提醒”,全都归结于自己对父亲教诲的遵从和对臣子本分的恪守,巧妙地避开了对方设定的“年少气盛”、“步人后尘”的陷阱,反而展现了一种沉稳谦和、根正苗红的良好形象。
尤其是最后那句“行得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便不惧任何流言”,更是掷地有声,隐隐将那些暗含贬义的流言蜚语都挡了回去,彰显出陆家行事坦荡的底气。
一番话说完,周围静得落针可闻。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官员,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甚至赞赏的神色。他们没想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在如此场合,面对这般刁难,竟能如此从容不迫,应对得体,既全了礼数,又守住了家风,更隐隐反将一军。这份心性与口才,远超同龄人,甚至不输许多在朝堂沉浮多年的老臣!
孙御史张了张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原本想激怒这少年,让他失态,坐实其“性情暴烈”的污名,却没想到对方竟像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毫不受力,反而让他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显得气量狭小,咄咄逼人。
“哼!”孙御史最终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灰头土脸地端着酒杯走了。
陆寒州自始至终没有插话,只是在儿子回应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与骄傲。他知道,这番应对,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儿子将清辞平日教导的处世智慧,真正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结果。
经此一遭,再无人敢轻易上前挑衅。陆沉星安然坐回位置,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更加警惕。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顾家绝不会只有这点手段。
果然,宴席接近尾声时,一位兵部的官员(并非顾家核心,但显然受了暗示)在与同僚闲聊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的陆寒州听见:
“……北境今冬的防务甚是吃紧啊,听闻那边几个卫所的冬衣储备尚有缺口,兵部正在加紧筹措。唉,若是某些人能早些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而非那些虚头巴脑的‘心意’上,或许边关将士也能少受些冻馁之苦……”
这话阴险至极,竟是将陆家献礼慈幼局和关注军中御寒之事,扭曲成了“不务正业”、“耽误正事”,试图离间陆寒州与边军的关系,并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陆寒州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寒光乍现。此事关乎他在军中的威望和皇帝的信任,比之前的个人诋毁更为致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陆沉星,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那位兵部官员及其周围人的耳中:
“这位大人忧心边务,令人敬佩。晚辈偶然听闻,父亲月前便已就北境部分卫所冬储不足之事,向兵部呈递过密函,并提出了利用当地资源、动员边民协助等具体建议,以解燃眉之急。想必兵部诸位大人早已成竹在胸,正在统筹办理吧?父亲常言,边关安稳,乃朝廷上下同心协力之果,绝非一人一府之功。”
他这话,看似是在为兵部解释,实则点出了陆寒州早已关注并提出了解决方案,将“不务正业”的帽子巧妙地甩了回去,更强调了“上下同心”,堵住了对方挑拨离间的口实。
那位兵部官员脸色一僵,支吾了两句,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沉星说完,便不再看对方,重新垂下眼眸,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两次风波,皆被他以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智慧化解于无形。他像一颗初现棱角的磐石,在这暗流汹涌的宫宴上,稳稳地立在父亲身边,无声地宣告着陆家后继有人。
远在镇国公府内的沈清辞,虽未能亲见,但通过特殊渠道陆续传回的消息,对宫宴上的情形已了然于胸。当得知儿子两次应对皆从容得体,不仅未堕家风,反而隐隐展现出青出于蓝的潜质时,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下,唇角漾开一抹发自内心的、带着骄傲与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