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鸦镇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着葛培省的每一个角落扩散。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势之下,来自不同方向、性质各异的风,也开始悄然汇集,预示着更为复杂的风暴即将来临。
胜利的消息比红军的脚步跑得更快。黑风峡之战的结果,彻底粉碎了周边地区地主武装和旧势力残存的侥幸心理。几乎是一夜之间,石鸦镇革命委员会变得门庭若市。
不再是之前那种偷偷摸摸、个别贫苦农民深夜来访的景象,而是由各村镇推选出的、多少有些胆气的农民代表,成群结队地来到石鸦镇,手里捧着按满红手印的“请愿书”或仅仅是口头上的殷切请求。
“维克多主席!夏尔将军!请派工作队到我们冯科村去吧!我们村的村霸卡尔已经吓得好几天没敢出门了!”
“我们黑水镇也一样!镇上的弗兰克老爷连夜收拾细软想跑,被我们农会筹备组的人给堵住了!就等着咱们红军去主持公道,分田分地!”
“还有我们那儿……”
请愿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他们亲眼目睹或听闻了红军如何摧枯拉朽般击溃了万人大军,长久以来对“官军”和“老爷”武力的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感所取代。现在,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份贴在墙上的《土改法令》,变成自己手中实实在在的地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民意,革命委员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夏尔看着地图上那些被标注出来、急切等待红军和工作队进驻的村镇,眉头紧锁:“这是好事,说明群众发动起来了。但我们的力量有限,主力部队需要休整、补充,还要防备纽曼方向可能的反扑。合格的工作队干部更是稀缺,派出去的人必须能独当一面,否则好事可能办成坏事。”
玛丽保持着冷静:“必须分步骤、有重点地推进。选择那些群众基础较好、地理位置重要的村镇优先派驻工作队和必要的武装护卫。同时,要加快从本地农民和工人中培养干部,不能全靠我们带来的骨干。”
维克多综合了大家的意见:“扩张是必然的,但不能冒进。以石鸦镇为核心,呈辐射状向外稳步推进。将新整编的部队(包括部分表现良好的俘虏转化兵)以连排为单位分散下去,一边保卫土改,一边在实战中锻炼。教导大队要加速培训基层干部。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葛培省的这片红区,牢牢地连成一片!”
红军的胜利,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土地改革的洪流开始以更迅猛的势头,冲刷着葛培省旧有的土地秩序。
就在葛培省的红区如火如荼地扩张之际,遥远的帝都,翠枝宫内的权力核心,也正被另一股来自远方的风暴所扰动。
培巴让首相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同时摊着两份让他心烦意乱的报告。一份来自南方,详细描述了“红匪”在葛培省的“猖獗”和贵族联军的惨败,字里行间透着地方官僚的恐慌和无能。另一份,则是通过外交渠道加急送来的密电——远在海外殖民地的流亡女王陛下,在得知国内“光复”后,已正式宣布即将结束流亡,携带着一大批忠于她的王公贵族和殖民地的财富,启程返回罗兰!
“一群废物!”培巴让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指责南方的败军之将,还是在抱怨那位不合时宜的女王。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维克多的红军是他眼皮底下的心腹之患,必须剿灭。但女王的回归,对他和卫士兰大公构成的威胁更为直接和致命。他培巴让之所以能大权独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摄政王年幼,女王流亡在外,给了他这个“辅政首相”巨大的操作空间。一旦女王归来,法统上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回归,他还能否保持如今的权势?那些跟随女王回来的旧贵族,会甘心屈居于他之下吗?卫士兰大公这个临时摄政王,又将如何自处?
“内忧外患……真是内忧外患……”培巴让喃喃自语。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是集中力量先扑灭南方的“火灾”,还是优先布局,应对女王回归带来的权力洗牌?抑或是……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有没有可能利用一方,来制衡另一方?
帝都的权力博弈看似与普通贵族无关,但其涟漪却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每个人。黛娜,此刻正身处另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令人心碎的困境之中。
黄昏时分,细雨霏霏。黛娜坐在家族宅邸温暖舒适的沙龙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诗集,窗外花园里凋零的玫瑰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忧郁。这时,女管家神色有些古怪地进来通报,说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坚持要见小姐,说是“希望小学”的学生。
黛娜的心猛地一跳。“希望小学”,那是苏维埃时期她倾注了心血和理想的地方,随着红旗的坠落早已关闭。她立刻让管家将人带进来。
来的女孩约莫十岁,瘦骨嶙峋,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湿后更显单薄的旧衣服,头发枯黄,小脸上沾着泥点,唯有一双大眼睛,因为恐惧和急切而睁得极大,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伶俐。她叫佩尔。
“黛娜小姐……”佩尔一见到黛娜,眼泪就涌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求求您,救救我……我爹娘……他们,他们商量着,要把我卖到……卖到妓院去!”
黛娜如遭雷击,手中的诗集滑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扶起浑身颤抖的佩尔:“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佩尔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讲述:希望小学关闭后,她无法继续读书,只能跟着母亲去做洗衣工,收入微薄。父亲原本是工厂工人,失业后一蹶不振,酗酒度日。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昨天她无意中听到父母在黑暗中绝望的商议,决定把她卖给城西一家名声恶劣的妓院,换点钱让家里活下去。
“小姐……我认得字,会算数,是您教我的……我不想……不想去那种地方……”佩尔紧紧抓住黛娜的裙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充满了对一个接受过启蒙教育的人来说,堕入那种境地的极致恐惧。
黛娜看着佩尔那双充满绝望和恳求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愤怒、悲哀、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她想起了维克多曾经说过的话,关于阶级,关于压迫,关于这个社会是如何将人,尤其是女性和儿童,逼到绝境。以前,她觉得那些话过于激烈,带着革命的戾气。可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就跪在她面前。
她能做什么?给佩尔一些钱?这能解决一时,能解决一世吗?像她这样的女孩,在如今的帝都,还有多少?她的家族,她所处的这个阶级,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想起了舞会上那些虚伪的笑容,想起了父亲对“恢复秩序”的称赞,想起了这个金丝鸟笼般精致却冰冷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和一种模糊却强烈的责任感,在她心中升起。
“别怕,佩尔。”黛娜蹲下身,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和污泥,声音异常温柔却坚定,“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你先留在这里。”
她站起身,对惊愕的女管家吩咐道:“带她去客房,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再让厨房送些吃的过去。”然后,她转身,走向父亲书房的方向,她知道,一场艰难的对话即将开始。这不仅是为了拯救一个女孩,也是她黛娜·考尔菲德,必须为自己内心那份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和启蒙时期播下的理想,做出的一个抉择。风,已经从四面八方吹起,无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