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娜的问题,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维克多本就因回忆而震颤的心弦上。跟她走,逃离这无尽的斗争、鲜血和绝望,去拥抱一个触手可及的、温暖平静的梦……这个诱惑,在这一刻,几乎击穿了他用苦难和信念构筑的所有防线。
他看着黛娜那双盈满泪水、充满期盼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河畔区杂货铺的橱窗,倒映着“艾伦”和“艾拉”嬉戏的庭院,倒映着一个没有煤灰、没有鞭影、没有刺耳汽笛的世界。那是珍妮未能等到的未来,是深埋在他灵魂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那个“好”字几乎要冲破枷锁。
但就在音节即将形成的刹那——
窝棚外,远处隐约传来了混乱的喧嚣,不是平常下工的人流,而是夹杂着惊呼、怒吼和……某种尖锐的、不属于工人嗓音的呵斥。
维克多即将出口的话语猛地顿住。他眼中那片刻的迷离与挣扎如同被冰水浇灭,瞬间被警觉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取代。他侧耳倾听,体内的“真理之火”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躁动起来。
“怎么了?”黛娜也听到了外面的异常,紧张地问。
维克多没有回答,他深深看了黛娜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能说出口的承诺带来的刺痛,有对眼前危局的凝重,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他终究,无法背离身后那片沉重而真实的土地。
“在这里等着,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完,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窝棚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冲入了昏暗的巷道。
黛娜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未能得到的回答,化作冰冷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将她钉在原地。
工业区深处,李维斯联合钢铁厂那如同巨兽匍匐的庞大厂区外,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夏尔组织的要求缩减工时的和平请愿,刚开始不久。工人们举着简陋的标语,沉默地站在厂门外,夏尔站在队伍前列,试图与闻讯赶来的工头交涉。
然而,回应他们的不是谈判,而是蓄谋已久的暴力!
工厂那扇沉重的铁门猛地洞开,并非普通的监工打手,而是足足三十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装备精良的私人卫队!他们手中持有的,不再是棍棒,而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制式步枪!枪口森然,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工人人群!
在卫队两侧,还有几名气息明显不同于常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覆盖着暗沉金属片的护甲,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眼神麻木而凶戾,仿佛一台人形杀戮机器。他是李维斯秘密网罗的超凡者,序列八:骑士,以惊人的防御力和蛮横的物理破坏力着称。
“一群不知死活的贱民!竟敢到李维斯老爷的厂子前来闹事!”卫队长狞笑着,挥手下令,“开枪!给我打!打死勿论!把带头的那个大个子,给我废了!”
“砰!砰!砰!”
清脆而致命的枪声,瞬间撕裂了工业区压抑的宁静!
站在最前面的工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鲜血从他们单薄的胸膛、腹部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黑泥。惊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取代了之前的沉默。
“散开!快散开!”夏尔目眦欲裂,发出雷霆般的怒吼,试图组织工人们后撤。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礁石,挡在慌乱的人群前,挥舞着手中的铁棍,试图格挡……但那是对付棍棒的武器,如何能抵挡高速旋转的弹丸?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肋部飞过,带走一片皮肉,火辣辣的剧痛传来。更多的子弹射向他周围倒下的工友。
“混蛋!”夏尔双眼赤红,体内那源于“真理之火”的信念之力疯狂涌动,属于“鼓舞者”的能力被他催发到极致,不是为了鼓舞,而是化作了无边的愤怒和守护的意志!他迎着枪林弹雨,竟想冲上去为工友们争取时间!
就在这时,那名一直冷眼旁观的序列八“铁砧”动了!他如同一个人形坦克,猛地蹬地,脚下石板碎裂,带着一股恶风,径直撞向夏尔!
夏尔感受到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不得不转身全力应对!他怒吼着,将铁棍抡圆了砸向对方!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夏尔感觉虎口崩裂,铁棍脱手飞出!那“铁砧”只是身形晃了晃,覆盖着金属片的胸膛上只留下一道白痕。他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量,狠狠拍在夏尔的胸口!
“噗——!”夏尔喷出一口鲜血,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几米外的废料堆上,溅起一片烟尘,挣扎了几下,却再也爬不起来。
“夏尔大叔!”
“跟他们拼了!”
工人们看到夏尔重伤,悲愤交加,一些血性的汉子捡起地上的石头、木棍,想要拼命,但在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这无异于飞蛾扑火。更多的子弹倾泻而来,又有数人倒在血泊中。
警笛声这时才姗姗来迟。几辆警用蒸汽车停下,警察们下车后,并未立刻制止屠杀,反而开始粗暴地抓捕那些没有当场死伤、惊慌失措的工人,用警棍殴打,用手铐锁拿,几十名工友如同牲口般被推搡着塞进了车厢。
当维克多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扞卫者”提升后的速度,避开主要街道,赶到现场附近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满地狼藉,鲜血横流,死伤的工友倒卧在地,呻吟声、哭泣声不绝于耳。警察正在拖拽着被捕的工友,而李维斯工厂的卫队则冷漠地持枪警戒,那名序列八“铁砧”如同门神般矗立在厂门口,身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最终定格在那个倒在废料堆中、胸口凹陷、气息微弱的庞大身躯上。
“夏尔!!!”
维克多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他跪倒在夏尔身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检查伤势,却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胸口凹陷和不断从嘴角溢出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夏尔的脸色灰败,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在看到维克多时,那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光芒。
“老……K……”夏尔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努力想抬起手,却做不到,“……护住……大家……火……不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缓缓闭上,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
“夏尔!坚持住!看着我!”维克多疯狂地将体内“真理之火”的力量,那属于“扞卫者”的、蕴含着守护意志的灵性,不要命地渡入夏尔体内,试图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但那沉重的伤势,尤其是胸骨的碎裂可能伤及了内脏,绝非他目前的能力所能逆转。
他看着夏尔惨烈的重伤,看着周围死伤的工友,看着那些被警察押走的、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同志们……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无法形容的自责,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爆发、灼烧!
是他!是他因为黛娜的出现,因为那片刻的动摇和私心,因为想要调整心态而暂时放松了警惕!他明明感觉到了近期资本反扑的暗流,却未能及时做出最坏的预判和应对!如果他今天在场,如果他提前预警,如果他没有沉溺于那片刻的温柔幻梦……
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夏尔不会重伤垂死,工友们不会血染当场,数十名骨干不会被捕入狱!
“啊——!!!”
维克多仰天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嚎,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对自己无能的深切憎恶!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血污,汹涌而下。
他紧紧抱着夏尔重伤的身体,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
他的抉择,早已在冲出门的那一刻做出。而此刻,这抉择带来的后果,以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为了“真理之火”,他放弃了个人最后的温柔。而“真理之火”,却因他片刻的疏忽,付出了近乎破碎的代价。
这血染的教训,如同最沉重的铁砧,将他那颗因动摇而柔软了片刻的心,彻底锤炼成了冰冷的、坚硬的、只为复仇与毁灭而存在的……钢铁。
盾牌已碎,唯余战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