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贵妇热衷的交际季来临时,黛娜觉得去做点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在帝都这座监视严密的城市里,高举旗帜的呐喊只会招致迅捷的镇压。她的战斗必须更隐蔽,更巧妙,从她能触及的、最根本的伤口开始——那些在阶级与战争双重碾压下,无声碎裂的女性与儿童。
她的第一步,是重返“希望小学”的废墟。
那座由她两次出资建立的小楼里,在红旗陷落后被查封、洗劫,如今门窗破败,墙壁上涂满了里昂宪兵队的威胁标语。黛娜在一个阴雨的午后独自前往,没有通知任何人。她站在潮湿的院子里,看着曾经充满孩子读书声的教室,如今只剩下满地的碎玻璃和烧焦的课本残页。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从隔壁的窝棚里探出头,警惕地看着她。黛娜认出了她——这是以前学校负责打扫的玛尔塔大娘。
“玛尔塔大娘,”黛娜轻声说,摘下了遮脸的围巾,“是我,黛娜。”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瞪大了,随即涌上泪水:“黛娜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黛娜没有寒暄,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玛尔塔大娘用脏污的袖子擦着眼角,断断续续地讲述:家境稍好些的被带回家,更多的流落街头。女孩们有的被卖去做女佣,有的不知所踪;男孩们有的成了童工,有的被饥饿逼成了小偷。“佩尔那孩子是运气好……大部分孩子,没这个命啊。”
雨渐渐下大了,砸在废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黛娜站在雨里,任凭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仿佛这冰冷的触感能让她更清醒地感受这份沉重。
“我想重新做点事情,”黛娜看着玛尔塔大娘,“不是以前那种施舍,是真的帮助。您愿意帮我吗?”
玛尔塔大娘愣了很久,最终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黛娜没有试图直接重建学校,那目标太大,太显眼。她以“救济战争遗孀与孤儿”的名义,说服了母亲和几位尚有善心的贵族夫人,在相对贫困但并非最敏感的城西区租下了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
名义上,这是一个教贫困妇女缝纫、编织,并为她们介绍家政工作的“慈善作坊”。黛娜利用家族的关系,从几家服装厂拿到了边角料的订单,让妇女们缝制简单的手套、围巾,换取微薄的报酬——这比直接施舍更能维护她们的尊严。
但在这层合法外衣之下,“织补社”有另一重功能。
每天下午,当贵族夫人们的慈善视察结束后,小楼的后院会成为孩子们的临时庇护所。玛尔塔大娘和其他几位信得过的妇女,会教年龄不一的孩子识字、算数。教材是黛娜偷偷重抄的“希望小学”简易课本,内容被小心地抹去了最敏感的政治词汇,但保留了最基础的知识与一些关于“团结”、“公正”的朴素故事。
黛娜亲自参与教学。她发现自己擅长教孩子们绘画和音乐——这些看似无用的“贵族技艺”,却能给饱受创伤的幼小心灵带来难得的宁静与色彩。一个叫米莎的八岁女孩,父母都在西线丧生,刚来时整整一周没有说过一句话。黛娜握着她的手,教她画一朵向日葵。当黄色的花瓣在纸上绽开时,米莎突然小声说:“像太阳。”
那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黛娜背过身去,忍住了眼泪。
“织补社”接触的妇女来自帝都各个角落——破产小商贩的妻子,阵亡士兵的遗孀,被工厂开除的女工,甚至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农民。她们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苦难,还有零碎却珍贵的信息。
黛娜学会了倾听。她不再以贵族小姐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关怀”,而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她们中间,一边缝补,一边听她们闲谈。那些看似琐碎的抱怨里,藏着帝都真实的面貌:
东区面粉又涨价了,工人们酝酿着抗议;
码头上新到了一批神秘的军事物资,看守格外严密;
宪兵队最近在搜查一批“违禁印刷品”,据说内容与南方的“赤匪”有关;
某位官员的夫人私下抱怨,丈夫最近与卡森迪亚的商人往来密切……
黛娜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话题,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了解更多关于工人处境、物资流动、官方动向的情况。她买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和缩写,将这些情报整理归类。
她不知道这些信息最终会有什么用,但她直觉地感到,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了解敌人的动向与社会的脉搏,会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在“织补社”运转一个月后,黛娜谨慎地迈出了更危险的一步。她从接触的妇女中,筛选出几个最坚毅、最清醒、对现状最为不满的,组成了一个秘密的“姐妹会”。名义上是交流缝纫技巧,实际上每周一次在黛娜宅邸中一间偏僻的储藏室里聚会。
第一次聚会只有五个人。除了玛尔塔大娘,还有:
琳达,前纺织女工,因组织要求提高安全防护的请愿被开除;
莉娜,阵亡士兵遗孀,抚恤金被官员层层克扣,几乎饿死;
索菲亚,来自南方农村,目睹了地主对农民的压榨,逃到帝都求生;
伊莲娜,小学校师,学校关闭后失业,对现行教育体系深感绝望。
黛娜拿出了她珍藏的违禁读物。她没有一开始就宣讲高深的理论,而是从最具体的问题开始:为什么妇女的工作报酬只有男人的一半?为什么战争中死去的多是穷人子弟?为什么孩子们无法获得应有的教育?
她用维克多的文章和《资本论》中的观点作为分析工具,但结合的全是她们亲身经历的苦难。当安娜讲述工厂里女工被机器切断手指却得不到赔偿时,黛娜引述“劳动力商品化”和“剩余价值”;当莉娜控诉抚恤金被贪污时,黛娜分析“国家机器为谁服务”;当索菲亚描述地主收租的残酷时,黛娜揭示“土地垄断的本质”。
这些理论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词汇,而成了解剖她们痛苦的锋利手术刀。女人们眼中最初的好奇与困惑,渐渐变成了震惊、愤怒,最后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明。
“原来……不是我们命不好。”第三次聚会时,莉娜喃喃道,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茶杯,“是有人把我们的命,做成了他们的生意。”
“觉醒小组”不再满足于纸上谈兵。她们开始利用各自的条件,进行微小但切实的行动。
琳达联系上了以前工厂的姐妹,秘密传递“织补社”的信息,让更多失业女工能找到暂时的栖身之所和微薄收入。
莉娜利用阵亡士兵遗属的身份,在领取那点可怜的“慈善面包”时,悄悄观察和记录军方后勤仓库的动向。
索菲亚识字,她开始帮助黛娜将一些简化的、去除敏感词句的革命道理,改编成容易口口相传的民间歌谣或童谣。
伊莲娜则尝试编写一套新的启蒙教材——不讲贵族礼仪,不讲对皇帝的忠诚,而是讲基础的卫生知识、互助的理念、对不公正的朴素质疑。
最危险的行动来自黛娜本人。通过家族社交圈,她得知帝都有些“地下印刷所”在秘密翻印南方传来的小册子。她冒险用假名和伪装,通过几层中间人,接触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她捐出了自己变卖部分首饰得来的钱,指定用于印刷一批针对妇女儿童的读物——不是直接的革命宣言,而是关于妇女健康、儿童保护、反对家庭暴力的内容,但在字里行间,嵌入了阶级觉醒的种子。
她将第一批印刷品,混在“织补社”发放的旧衣物里,传递了出去。
黛娜的行动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宪兵队的密探开始出现在“织补社”周围,以“检查防火”或“登记救济人员”为名进行盘问。黛娜凭借贵族小姐的身份和得体的应对,暂时应付了过去,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更大的压力来自家庭。父亲老考尔菲德先生在某次晚餐时,不经意地提起:“最近有些不安分的贵族女性,打着慈善的幌子,做一些不合身份的事。黛娜,你那个‘织补社’,要把握好分寸。我们家族,经不起任何流言蜚语。”
黛娜平静地回答:“父亲,我只是在尽一个光明徒的慈善本分,安抚那些可能滋生不满的穷人,这也是维护帝国的稳定。”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甚至符合父亲的想法。老考尔菲德审视地看了女儿几秒,最终点了点头,没有深究。
但黛娜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感到恐惧。窗外的帝都,里昂的宪兵像猎犬一样逡巡,第六处的密探无孔不入。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将她和那些依赖她的妇女儿童推向深渊。
但每当她想起米莎画的那朵向日葵,想起莉娜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想起安娜悄悄告诉她又有姐妹因为“织补社”熬过了一个冬天——恐惧就会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下去。
那是责任。是目睹了苦难之后,无法背过脸去的良知。
她站在卧室窗前,望着帝都沉沉的夜色。这座城市有无数个像她一样,正在黑暗中摸索、挣扎、试图点燃微光的女性。她们或许不曾读过《资本论》,不懂“剩余价值”的理论,但她们用身体、用生命,感受着剥削的灼痛。
黛娜·考尔菲德要做的,就是将她们散落的痛楚连接起来,让她们看见,个人的不幸背后,是一个系统性的压迫结构。然后,给她们工具,给她们知识,给她们彼此扶持的勇气。
妇女与儿童的解放,不仅仅是给一口饭吃、一件衣穿。是让她们认识到自己为何挨饿受冻,是让她们有力量去争取不挨饿受冻的权利,是让她们成为改变自身命运、进而改变世界的主体。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布满荆棘,终点不明。
但黛娜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她不举旗帜,不喊口号,只是在一针一线、一字一句中,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一张承载着希望、传递着知识、联络着同路人的网。
这是属于她的战争。寂静,却坚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