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苏晨小小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黏在放学路上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他走得慢极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满了铅。
右手心火辣辣地疼，肿得发亮，是刚刚钢琴课上，那个王老师嫌他弹得不够流畅，阴沉着脸，用硬邦邦的戒尺狠狠抽了三下留下的。
每一次戒尺落下时那令人牙酸的“啪”声，都还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小脑袋瓜里乱糟糟的，塞满了忧虑。
[该怎么藏呢？]
[妈妈眼睛那么尖……把手揣在兜里？]
[可手心烫得像揣了块烧红的炭，一碰就疼得钻心。]
[假装摔跤擦破了？]
[但妈妈肯定会仔细看的……]
他懊恼地吹了吹自己滚烫的掌心，那点微弱的气流带来的凉意杯水车薪，反而让刺痛更清晰了。
他好怕妈妈看见，好怕她生气，好怕她失望的眼神……更怕她像梦里那样，转身离开，再也不回头。
终于磨蹭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声音都带着心虚的轻响。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灯光，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可苏晨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妈妈就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玉雕。
电视没开，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一样。
“妈…妈妈……” 苏晨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软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把那只受伤的右手死死背在身后，左手紧张地揪着书包带子。
苏清弦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她只是微微侧了下脸，视线像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儿子那极力藏在身后、却因动作僵硬而显得格外不自然的手臂轮廓。
一股强烈的酸涩混合着怒火猛地冲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刚刚在厨房里深呼吸了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孩子是受害者。
可此刻真正看到他这副畏畏缩缩、试图隐瞒的样子，那股被背叛、被疏离的刺痛感，还是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需要冷静，怕一开口，那压制的怒火会失控地灼伤他。
这死寂的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苏晨的喉咙。
妈妈不理他……她生气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他又急又怕，往前蹭了一小步，带着哭腔，声音更小更软了，像只被丢弃的小猫：“妈…妈妈……”
“手。” 苏清弦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直直地劈开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她依旧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前方空白的电视屏幕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
轰——！
苏晨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
[完了！还是被发现了！]
所有的侥幸和偷偷演练的借口，在这一个冰冷的字眼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藏在背后的右手，手心滚烫的刺痛感此刻变得无比尖锐，提醒着他无法逃避的现实。
“拿过来。” 苏清弦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得骇人，直直地看向苏晨。
巨大的压迫感让苏晨几乎窒息。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挣扎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把那只饱受摧残的手从身后挪出来。
手臂僵硬得像生了锈。
最终，那只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的小手，带着几道刺目的深红檩子，暴露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也暴露在母亲冰冷的视线里。
苏清弦的目光落在那片刺目的红肿上，瞳孔猛地一缩。
尽管已经从郭羽那里知道了，尽管在厨房里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亲眼看到儿子稚嫩的手心被打成这样，那股噬心的怒火还是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儿子惨白惊恐的小脸，声音冷得掉冰渣：“谁打的？”
苏晨被妈妈那冰刀般的眼神吓住了，牙齿咯咯打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摇头，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苏晨！” 苏清弦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我问你！谁打的！”
“苏晨”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晨心上。
妈妈叫他全名了！
巨大的恐惧彻底击溃了他。积蓄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噎得几乎喘不上气，语无伦次地急急喊道：“钢…钢琴…老师…呜……”
他一边哭，一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到沙发边，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抓住妈妈的衣角。
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神里是溺水般的绝望和哀求：“妈…妈妈…我错了…呜…我真的错了…你别…别不要我…我会努力…好好练琴的，求求你…别不要我…呜哇……”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小刀子，凌迟着苏清弦的心。
看着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的样子，听着他绝望的哀求，苏清弦的心瞬间像被泡进了滚烫的酸水里，
所有强装的冰冷和怒火被那滚烫的泪水冲刷得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她差一点就要伸手把他紧紧搂进怀里了。
但不行。她硬生生忍住了。
这次轻易原谅，下次呢？下下一次呢？这孩子太能藏事了！她必须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苏清弦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严肃。
尽管眼底的冰层早已碎裂，融化成一片心疼的汪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瞒着我。听到没有？”
她看着儿子哭得红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还有，你是我的儿子，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这承诺，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刺破了苏晨心中最深的恐惧阴霾。
他猛地止住了嚎啕，只剩下控制不住的抽噎，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用力地、重重地点着。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嗯…不瞒…呜…”
看着儿子这副又可怜又认真的模样，苏清弦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想了想，决定再加一层保险。
她伸出小拇指，眼神依旧带着点严肃，语气却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认真：“拉钩。谁骗人……”
她顿了顿，故意板着脸，“谁是小狗。”
苏晨愣了一下，挂着泪珠的长睫毛扑闪了两下，显然没料到妈妈会突然来这一出。
他看看妈妈伸出的小拇指，又看看妈妈强装严肃却掩不住温柔的眼睛，抽噎着，也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没受伤的左手小拇指。
笨拙地勾住妈妈的，用还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的声音，无比认真地重复：“嗯…拉钩…骗人…是…小狗……”
他那张哭得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配上这副郑重其事的认真模样，反差实在太大，又萌又可怜。
苏清弦再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像初春的暖阳，瞬间融化了脸上所有的冰霜，眼底是满溢的温柔和心疼。
“怎么会有你这么乖的孩子……” 她低叹一声，再也忍不住，张开手臂，将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小身体，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下巴抵在儿子柔软的发顶，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渐渐放松，抽噎声慢慢平复。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襁褓里的婴儿，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了好了，不哭了，小晨，妈妈在呢，妈妈永远都在……”
苏晨把湿漉漉的小脸深深埋进妈妈温暖馨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心安的气息。
右手心的疼痛似乎还在，但被妈妈抱着的地方，暖洋洋的，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和冰冷。
他抽噎着，在妈妈怀里蹭了蹭，终于发出了一声带着浓浓依赖和委屈的、小猫似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