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鲍鲸鲸那里沾染的一身“失恋酸腐气”,在回到自己公寓的瞬间,便被窗明几净的秩序感涤荡干净。林芝没有立刻投入到对《失恋三十三天》这个未来项目的规划中去,她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她最需要做的,是彻底将“甄嬛”这个角色从骨血里剥离,找回那个属于演员林芝的、最松弛自然的状态。
而对她来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走进厨房。
那是一个比她的卧室还要让她有安全感的地方。她打开冰箱,看着前几天去超市补满的、琳琅满目的食材,一种掌控生活的富足感油然而生。在宫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定例,甚至藏着杀机。而在这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今天的菜单,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
她从冷藏室里拿出一条上好的牛腱子肉,又取了八角、桂皮、香叶、干辣椒等十几种香料。没有看任何菜谱,所有的配比早已烂熟于心。焯水、去浮沫、炒糖色,然后将牛腱子和所有香料一同放入炖锅,加入生抽、老抽和黄酒,小火慢炖。很快,一股醇厚霸道的肉香便开始在房间里弥漫,驱散了最后一点属于“寿康宫”的清冷孤寂。
在等待酱牛肉文火慢炖的两个多小时里,她又和好了面团,准备做一些精致的中式点心。她想起了导师刘教授最爱的那口桂花糕。她找出去年秋天自己亲手腌渍的糖桂花,用琼脂和冰糖熬煮出清透的底,再将金黄的桂花均匀地融进去,倒入模具中冷却。整个过程,她心无旁骛,手指稳定而灵巧,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当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糕和酱香浓郁、切片后露出漂亮花纹的酱牛肉摆在餐桌上时,林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氤氲的食物香气,才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许久未见的号码,但备注名让她笑了起来——“白菜帮主”。
“喂,文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林芝的语气轻松而熟稔。
电话那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带着一股特有的京片子痞气:“嘛呢嘛呢!林芝!听说你从宫里出来了?结束‘宫斗’生涯了?”
“文章”是林芝在中戏02级表本班的同学,也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因为名字,大家总开玩笑叫他“文章千古事”,他自己却嫌太文绉绉,说自己就是地里一颗大白菜,于是得了个“白菜帮主”的外号。他们那一届,如今在圈里已经有不少人崭露头角,但私下里,大家还是习惯用大学时的外号称呼彼此。
“刚出宫,正在府里歇着呢。”林芝顺着他的玩笑说。
“歇什么歇啊!出来聚聚!今儿个巧了,唐嫣刚从上海飞回来,杨烁也刚下戏,我攒了个局,就在后海老地方,赶紧的!你可有日子没露面了,再不出来,江湖上都快没你的传说了!”
林芝看了一眼桌上刚出锅的“战利品”,欣然应允:“好啊,不过我得晚点到,给你们带点好吃的过去。”
“得嘞!就等你这句话!全班谁不知道你‘林小厨’的手艺啊!快点啊,不然酒都让我们喝完了!”
挂了电话,林芝心情愈发舒畅。她将酱牛肉和桂花糕仔细地分装在几个精致的保鲜盒里,然后换了一身简单的白t恤和水洗蓝的牛仔裤,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丸子头,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夜幕下的后海,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迷离的韵味。酒吧街灯火闪烁,民谣歌手的弹唱声和游客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林芝按照文章发来的地址,找到了那家他们大学时就常来的、藏在胡同深处的小酒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的喧闹声便扑面而来。
“林芝!这儿!”靠窗的卡座里,文章正高高地举着手。
卡座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高挑甜美的唐嫣,嗓音低沉性感的杨烁,还有几个虽然没怎么在荧幕上大火、但在话剧舞台上发光发热的同学。
“哟,我们的‘熹妃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杨烁站起来,夸张地作了个揖,他那独特的烟嗓让这句玩笑话听起来格外有磁性。
“去你的。”林芝笑着捶了他一拳,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快,趁热吃。”
文章眼疾手快地打开盒子,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和清甜的桂花香瞬间在小小的空间里散开。
“我靠!林芝你这是犯规!”文章捏起一块酱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道,“这手艺,不开个私房菜馆可惜了!”
唐嫣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晶莹剔p透的桂花糕,小口品尝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芝芝,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比外面卖的好吃一百倍!”
一时间,大家的话题都从八卦和工作,转移到了对美食的赞美上。林芝看着大家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感觉比听到任何对她演技的夸奖都要来得开心。这种最直接、最纯粹的分享和喜悦,是她在剧组里紧绷了几个月后,最需要的精神养分。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大家聊起了各自的近况。
“别提了,”一个叫张瑞的男生叹了口气,他毕业后签了一家小公司,演了好几部戏的男三、男四,始终不温不火,“上个月去试一部戏,角色都谈得差不多了,临开机前一个星期,被一个带资进组的给换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这圈子不就这样嘛,平常心。”另一个演话剧的同学拍了拍他的肩,“好歹还有戏拍,我这都快半年没开张了,剧院不景气,天天在家抠脚。”
唐嫣也感慨道:“我现在就怕接那种傻白甜的角色,演得我自己都快吐了。可公司说,你现在的人设就是这个,转型哪有那么容易。”
文章喝了一大口啤酒,看向一直安静微笑的林芝:“还是我们芝芝牛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甄嬛传》这种王炸!郑晓龙导演啊,那得多大的福气才能合作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芝身上,有羡慕,有好奇,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他们是同一间教室里出来的同学,起点相差无几,但几年过去,彼此间的差距已经悄然拉开。
林芝端起酒杯,杯里是清澈的白水,她以水代酒,和大家碰了一下。
“没什么牛逼的,就是运气好。”她真诚地说,“在剧组那几个月,我天天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陈建斌老师一个眼神扫过来,我腿都软。你们是没见着我狼狈的时候。其实都一样,在哪儿混饭吃都不容易。”
她没有炫耀自己的成就,也没有居高临下地去安慰别人的失意,只是用一种最平实的口吻,将自己也拉回到和他们一样“讨生活”的位置上。这种坦诚,瞬间消弭了那层因地位差距而产生的隔阂。
“说得也是!”张瑞释然地笑了,“谁还不是个打工人啊!来,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了,喝酒!”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大家开始回忆大学时的糗事,谁暗恋过谁,谁在汇报演出时忘了词,谁因为偷吃道具被老师罚写检查。那些青涩而美好的记忆,像后海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林芝的“千杯不醉”体质在这样的场合里简直是开了挂。她来者不拒,无论是啤酒、红酒还是被起哄灌下的白酒,都像喝水一样。她始终保持着清醒,微笑着看着每一个人,听着他们的牢骚、炫耀和梦想。
她看到,文章虽然咋咋呼呼,但总会细心地给每个人添酒;唐嫣会温柔地提醒大家少喝点,别伤了胃;杨烁看似粗犷,却在大家聊到失意处时,默默地递上一支烟,拍拍对方的肩膀。
这些鲜活的、真实的、充满了缺点也充满了善意的同学们,让她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个高处不胜寒的太后宝座上,稳稳地降落到了地面。她不再是钮祜禄·甄嬛,她只是林芝,是02级表本班的一员。
聚会散场时,已是凌晨。文章喝得舌头都大了,勾着林芝的脖子说:“芝芝……你……你就是我们班的定海神针!看到你,就觉得……觉得我们这行,还是有希望的……”
林芝笑着扶住他,把他塞进出租车里。送走了最后一个同学,她独自一人走在后海清冷的街头。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微醺的凉意。她没有丝毫醉意,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后海的酒局像一场恰到好处的及时雨,将林芝心头那点因甄嬛而起的、挥之不去的孤高与清冷,冲刷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早,她是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和自己生物钟叫醒的,没有宿醉的头疼,只有一种回归人群后的踏实与安宁。
她拉开冰箱,看着昨天亲手制作的酱牛肉和桂花糕,心中一动。她想起堪称“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她在中戏的导师,刘天池老师。
当年她考入中戏,刘天池就是她的表演课老师。这位在外界看来以严厉和“折磨”演员着称的老师,私下里,却是最懂她、也最疼她的那一个。是她,在林芝因为外形过于明艳而接不到厚重角色时,逼着她去图书馆啃戏剧理论,告诉她“演员的美貌是把双刃剑,唯有内涵能做你的剑鞘”。也是她,在林芝凭借《闯关东》的“鲜儿”一角崭露头角后,第一个打电话提醒她“别飘,你的路才刚开始”。
这份师恩,林芝始终铭记于心。
她将酱牛肉仔细切片,码放整齐,又将冰镇了一夜、愈发q弹清透的桂花糕装入雅致的木质食盒中。做完这一切,她开着自己那辆低调的甲壳虫,驶向了那个她无比熟悉的、位于东棉花胡同的校园。
秋日的中戏校园,银杏叶已经开始泛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穿着运动服的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脸上洋溢着青春与梦想交织的光彩。这里的一切,都和浮华的演艺圈截然不同,充满了学术的沉静和艺术的纯粹。
林芝没有惊动任何人,熟门熟路地走到了表演系的排练楼。她知道,这个时间点,刘老师多半都在排练厅里“折磨”新一届的学生。
果然,隔着厚厚的门,她就听到了刘天池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情绪!我要的是真实的情绪!不是你挤眉弄眼装出来的!你失恋了,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你的天塌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出门丢了十块钱!重来!”
林芝在门口安静地站着,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当年,她也是这样被骂过来的。
等了约莫十几分钟,排练厅的门开了,一群垂头丧气的学生鱼贯而出,一个个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刘天池跟在最后,看到门口站着的林芝,那张因严厉而紧绷的脸,瞬间柔和了下来。
“你这丫头,怎么跑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她嘴上说着嗔怪的话,眼神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怕打扰您上课。”林芝笑着走上前,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刚从剧组回来,做了点吃的,带来给您尝尝。”
“就你花样多。”刘天池接过食盒,掂了掂分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走,去我办公室。”
刘天池的办公室还和林芝记忆里的一样,不大,但堆满了各种书籍和剧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她打开食盒,看到里面精致的酱牛肉和桂花糕,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手艺是越来越好了。看来在剧组没少给自己开小灶。”
“那肯定,不然哪有力气演戏。”林芝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像个回家的孩子。
刘天池捏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却没有立刻夸奖。她抬起眼,用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锐利地看向林芝:“郑晓龙给我打过电话了。”
林芝心中一凛,坐直了身体:“他……说我什么了?”
“把你夸上了天。”刘天池的语气却很平静,“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演员,也是最会折磨自己的演员。他问我,当初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疯子’的。”
林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导演过奖了。”
“他没有过奖。”刘天池放下桂花糕,神情严肃起来,“林芝,我问你,演完甄嬛,你用了多久,才从她身体里走出来?”
这个问题,比任何“你演得好不好”的评价,都更直击林芝的内心。
林芝沉默了片刻,坦诚地回答:“老师,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感觉,她还有一部分留在我身体里。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有时候一安静下来,就会往外冒。我这几天,又是见朋友,又是下厨房,其实就是在想办法,把她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这就对了。”刘天池欣慰地点点头,“一个好的角色,会成就一个演员,也会消耗一个演员。尤其是甄嬛这种,时间跨度大,内心层次复杂到极致的角色,你是在用自己的精气神去填补她的人生。演的时候是‘附体’,演完了,就得‘出窍’。这个过程,比拍摄本身更重要,也更凶险。一步走不好,人就陷进去了。”
她看着林芝,目光温和而坚定:“所以,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马上去接另一部能证明你演技的大戏,而是要找一个能让你重新‘活’过来的角色。”
这番话,与李雪后来转变的思路不谋而合,更与林芝自己内心的渴望严丝合缝。
“老师,您……”林芝惊讶地看着她。
“我带了你四年,你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嘛。”刘天池毫不客气地说,随即又恢复了导师的口吻,“演员的职业生涯很长,不是百米冲刺,是马拉松。一味地追求深度和厚度,会把自己绷断。有时候,需要演一点‘轻’的东西,来给自己松松绑,接接地气。”
她拿起一块酱牛肉,吃得津津有味:“就像这肉,文火慢炖,滋味醇厚,是硬菜。但这桂花糕,清甜爽口,是点心。光吃肉会腻,得配着点心,才叫一桌好席。演戏,也是一个道理。”
林芝豁然开朗。
她一直觉得自己想演“轻”一点的东西,是一种逃避,一种对自己专业要求上的放松。但经过刘天池这么一点拨,她才明白,这并非放松,而是一种必要的“调理”和“平衡”。
“老师,我明白了。”她由衷地说,心中的最后一丝迷茫也烟消云散。
“明白就好。”刘天池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眼神里满是爱护,“记住,你的根在这里。不管你以后飞得多高,成了多大的明星,什么时候觉得累了,倦了,找不到方向了,就回学校来看看,来我这儿坐坐。排练厅里的那面镜子,永远能照出你最开始的样子。”
林芝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总有这样的人,像灯塔一样,在她迷航时,为她指引着方向。
从导师办公室出来,林芝没有立刻离开。她独自一人,走到了当年挥洒了无数汗水的那个排练厅门口。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静静地听着里面传出的、新一轮的咆哮和训斥。
那声音,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亲切。
她靠在墙上,嘴角缓缓勾起。
甄嬛的故事结束了。
黄小仙的故事,还未开始。
而她,演员林芝,在这承前启后的间隙里,找到了最坚实的地面,和最清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