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文拉过一张凳子,就在林芝的床边坐下,翻开了剧本。
“林芝,后面我们还有一场戏,是传武从军回来,在小酒馆重逢。”
“我想现在,跟你对一遍。”
小满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门把手,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算什么?
晚上不睡觉,跑到女演员房间里来,就为了对剧本?
她看看朱亚文那张写满了“求知”的脸,又看看林芝那平静得过分的脸。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林芝没有拒绝。
她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她只是拿过自己的剧本,翻到了那一页。
“这场戏,剧本上写的是久别重逢,物是人非。”林芝开口,直接进入了状态,“传武当了兵,有了点军功,他觉得他有底气了。而鲜儿,经历了被卖,逃亡,嫁人,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
“对。”朱亚文点头,他用笔在剧本上画着,“所以我的情绪应该是复杂的。有衣锦还乡的得意,有见到心上人的激动,还有一丝不确定。”
“不。”林芝否定了他的说法。
朱亚文的笔停住了,他抬起头。
“你没有得意。”林芝说,“传武这个人物,他的根是自卑的。他所有的张扬,所有的爆裂,都是为了掩盖他骨子里的自卑。他去当兵,去玩命,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有一天能有资格,站在鲜儿面前。”
“所以,他在小酒馆看到鲜儿的那一刻,他所有的盔甲都会卸下来。他会变回那个莽撞的,不知所措的少年。”
朱亚文没有反驳。
他只是低着头,飞快地在剧本上记录着,像一个最认真的学生。
小满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她觉得这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
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在对戏。
他们像两个顶级的工匠,在拆解一件无比精密的艺术品,每一个零件,每一处纹理,都容不得半点差池。
“那鲜儿呢?”朱亚文问,“她看到我,应该是什么反应?”
“她会笑。”
“笑?”朱亚文不解。
“对,发自内心的笑。”林芝靠在床头,整个人很放松,“她看到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她会为你高兴。那种高兴,是姐姐看到弟弟出息了的高兴,是亲人久别重逢的高兴。唯独,不是爱人之间的高兴。”
林芝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冷静,甚至有些残忍。
它把人物之间那层朦胧的,暧昧的纱,撕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朱亚文沉默了。
他盯着剧本上“小酒馆重逢”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礼貌的“笃笃”声,而是大大咧咧的“哐哐”两下。
“丫头!睡了没!我给你带夜宵来了!”
是牛莉。
小满如蒙大赦,赶紧跑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烤串的香味就钻了进来。
牛莉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是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和烤腰子,她身后还跟着李幼斌。
“哟!”
牛莉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林芝床边的朱亚文,她夸张地叫了一声。
“这什么情况?秉烛夜谈呢?”
她把盘子往桌上一放,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李幼斌,“老李,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多用功。”
李幼斌没说话,只是看了朱亚文一眼,那一眼里,意味深长。
朱亚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猛地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活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学生。
“牛莉姐,李老师……我们……我们在对剧本。”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对剧本?”牛莉拿起一串烤腰子,递到朱亚文面前,挤眉弄眼地,“来,亚文,补补。对戏费脑子。”
朱亚文的脸更红了,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想跑,又觉得太失礼。
想留下,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林芝从床上下来,很自然地拿起一串羊肉串,咬了一口。
“谢谢牛莉姐。”
她又递了一串给李幼斌,“李哥,你也吃。”
仿佛眼前这个尴尬的场面,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李幼斌接过肉串,却没有吃。
他看着朱亚文,忽然开口:“亚文,你是个好演员。”
朱亚文一愣。
“但有时候,太使劲了。”李幼斌慢悠悠地说,“演戏,不是掰手腕,非要分个输赢。是过日子,你来我往,才真实。”
说完,他才咬了一口肉串,慢慢地嚼着。
朱亚文站在那里,像是被一道雷劈中。
李幼斌的话,点醒了他。
他之前演戏,总憋着一股劲,要把对手压下去,要把自己所有的能量都爆发出来。
但今天,被林芝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彻底击溃后,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那套方法,有问题。
现在,被李幼斌一语道破。
原来,那叫“太使劲了”。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对着李幼斌,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李老师。”
这一晚,朱亚文是怎么离开的,小满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这位“戏疯子”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而林芝的房间,在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剧组最热闹的地方。
第二天,演朱家老大的演员来了,拿着剧本,说是想请教一下后面兄弟反目的戏。
第三天,演玉书的演员也来了,怯生生地问,怎么才能演出那种乱世里读书人的软弱和坚守。
甚至连几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年轻演员,也壮着胆子,在门口探头探脑。
林芝的招待所房间,俨然成了《闯关东》剧组的“表演工作坊”。
她来者不拒。
但她不讲大道理,也不分析理论。
她只是问问题。
“你觉得你的人物,这时候最想要什么?”
“如果拿掉这场戏,对整个故事有影响吗?”
“你觉得你的对手,希望你怎么演?”
几个问题下来,往往问得对方哑口无言,然后又茅塞顿开。
小满每天的工作,除了端茶倒水,又多了一项:拦人。
“不好意思啊,林老师在准备明天的戏。”
“对不住了,林老师今天太累了,已经休息了。”
她像个小小的门神,守在门口,脸上挂着职业的假笑,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种被人求着的感觉,太爽了!
这天晚上,林芝送走最后一位来“请教”的演员,正准备休息。
张新建导演却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上没拿剧本,也没拿杯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进来了。
他环视了一圈房间,桌上还放着几个没来得及收走的茶杯。
“你这儿,比我那监视器后面还热闹。”张新建开口,听不出是夸是贬。
林芝给他倒了杯水。
“导演找我有事?”
张新建没接水杯,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就坐在朱亚文前几天坐过的那个位置。
“丫头,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跟同事们,聊聊戏。”林芝回答。
“聊聊戏?”张新建笑了,“你这是在拆我的台。”
林芝一怔。
“我是一个导演,我负责调教演员,把控全剧的风格。”张新建看着她,“现在好了,演员有了问题,不来找我,全跑你这儿来了。你说,我这个导演,是不是快下岗了?”
他的话半真半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林芝没有接话。
她知道,张新建不是真的在生气。
“我今天,看了你和亚文那场‘抢亲’的回放。”张新建继续说,“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他没等林芝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看到了火花。看到了两个演员,把对方逼到极限,然后双双突破的那个瞬间。那是真正的,属于艺术的瞬间。”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林芝。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是来给你……交个底的。”
张新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音量。
“这部戏,后面还有一场最重要的戏。传武战死沙场,鲜儿为他收尸。”
“那场戏,剧本上,只有六个字。”
“风雪中,她抱着他。”
张新建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
“我不要剧本上的东西。我要你和亚文,给我演出一场,能让所有观众,记一辈子的戏。”
“我把这场戏,完全交给你们。”
“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